许珝和祁砚旌一起来到海边的码头,面前是翻腾的海水,再上前几步,能被拍到岸上的浪花沾湿裤脚。
这是整部电影的倒数第二场戏,剧情里尘埃落定,一切都按照主角程小雾的计划在走,伤害他们的人被判处死刑即日行刑。
祁砚旌饰演的警官盛阳却利用各种细节推断出了事情的真相,只是找不到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行刑的前一天,他找到程小雾,两人在海边进行了一番对话。
许珝离开会沾湿裤脚的码头边缘,在后面堆货的纸箱上坐下,祁砚旌站到他身边,演员就位灯光就位,场记打板。
夜晚海风缠绵,祁砚旌穿着灰扑扑的夹克插兜站着,街灯清晰地映出他的五官轮廓。而离他一步之遥的许珝,却完全陷进了阴影里。
“死者是你叔叔,明天杀害你叔叔的人就要被处决,你好像不是很开心?”祁砚旌像唠嗑似的随意开口。
许珝手里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扯来的几根草,来来去去编着什么,闻言头也不抬:“我看上去不高兴吗?”
祁砚旌点头,“不止不高兴,甚至相当低落。”
许珝手顿了顿,依旧不抬头,祁砚旌也不在意。
他转身向前走了两步,站到码头边缘,海面近在咫尺。
“调查这么多天,我有一点小小的想法,我说,你听,说得不好你别见笑。”
许珝没有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起来。
“凶器是一把瑞士军刀,两年前一波旅游团来玩,走的时候批发了这种刀当纪念品,于是整个码头只剩下一把,后两年也没有店家再进货。最后那把两个月前被便宜卖给了杜华强,也就是本案的凶手,刀遗落在案发现场,成了定案的关键性证据。”
“杜华强三个月前来到码头上打工,和你叔叔经常发生口角,所有人都知道他俩关系不好。”
他背对着许珝,许珝看了眼他挺拔的脊背,又缓缓垂下头。
“你说会不会有这么一个人,和杜华强跟你叔叔都有仇。从杜华强到码头不久就开始策划,先接近流浪的小乞丐,因为他为自己安的家里码头很近,可以清楚看到那两人的工作日常,而不被人注意。”
“彻底了解两人之间的矛盾后,只需要在时机成熟的时候稍加挑拨,两个都暴脾气很容易打起来。”
“案发当晚杜华强喝了酒,那个人想办法得到了杜华强一直带在身上的瑞士军刀。他知道杜华强喜欢小男孩,也缠上了码头上的某个小男孩,所以故意放了少儿频道,在杜华强离开后下班。他住的地方需要通过仓库后的小巷,从窗户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进来的每一个人,也能看到气冲冲找杜华强打架的,你的叔叔。”
他扭头看向许珝,海风把他衣角吹得翻飞不止。
“杜华强身强体壮,你叔叔虽然一身肥肉却不能打,腿还因为事故瘸了一条,完全不是杜华强的对手。——把人揍个半死再杀掉很费时间,只补刀却很快。从家里出来,杀人,再随便找家饭店诊所买个东西,不在场证明就无坚不摧了。你觉得呢?”
许珝手上的东西已经编好了,是只兔子,被他轻轻放到身边。
他抬头回视祁砚旌,扯出一抹笑:“怎么会有这种人呢,你们警官想象力就是丰富。”
祁砚旌来到许珝面前,“你叔叔十五年前坐过牢,罪名是故意伤人,被判了六年。侵害男童不能被判处强奸罪,只能以故意伤人论处。——而杜华强,到码头不久,就伤害了和你相依为命的弟弟程小霜。”
他深深地看着许珝,“六年,确实太短了,你都还来不及长大。”
许珝回以平静如深潭的目光:“你想说那个人是我吗?”
祁砚旌摇头:“我只是很抱歉,作为警察没能保护你们不受到伤害,也没能阻止那个人,再一次伤害自己。”
许珝眸光有很轻的震动,旋即深深地垂下头。他从兜里摸出一包烟和打火机,给了祁砚旌一根,自己则把烟喊在嘴里,只是海边风太大,火好几次都点不燃。
眼瞧着再这么下去闫崇平要喊卡了,祁砚旌伸出手拢在许珝面前,“点吧。”
有祁砚旌的手掌挡风,许珝很快点燃了烟,“谢了。”
祁砚旌在许珝面前蹲下,把自己的烟头和他的相接,星火碰撞也燃了起来。
许珝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圈把他五官显得朦胧。
他吸过这一口不再继续了,目光漫无目的地眺望黑沉沉的海面。
祁砚旌以为他会解释,哪怕是诉说,可他一个字都没有说。
一直到手里的香烟即将燃尽,他的视线才从远去的潮水中收回,落在祁砚旌脸上。
许珝眼眶微红,平静眼眸下是望不到底的绝望和痛苦。
“我只是在想……”他嗓音微哑,“小霜才十岁。”
“他读书本来就比别人晚,六年,他甚至还没上高中。只要想到这个我就……”
我就不得不杀了他。
我不想要他和我一样永远活在阴影之下。
话到这里说不下去了,也不能再说下去。
他再一次把目光从祁砚旌脸上移开,投向茫茫的海面,好像只有那里才是可以拥抱他的、没有恶意的世界。
“卡——!”
“很好,快回来休息一下!”
闫崇平拿着扩音器在远处大喊,张畅飞快抱了羽绒服来给许珝披上。
许珝在寒风里坐太久全身都僵了,在祁砚旌的搀扶下才能勉强站起来活动手脚。
“还好吗?”祁砚旌出戏很快,略含了些担忧地看着许珝。
许珝后期换了演法,没再熟练的使用技巧,而是彻底代入,将自己完全当做角色本人,这种方式相当消耗心力,入戏难出戏更难。
他反复深呼吸好几下,努力调整半晌,一直到回到休息棚里才勉强缓过来一些,冲祁砚旌笑笑:“没关系了。”
两人短暂休息了会儿,后半夜又将那场戏换了好几个机位来拍,结束时已经快到凌晨四点。
紧跟的最后一场是许珝单人的戏,需要在黎明天光微亮的时候拍,现在的时间大家如果回酒店,可能连洗个澡都来不及就又要赶回片场,索性不折腾。
场工就地搭了个帐篷,让许珝在里面休息一会儿,等下直接开拍。
许珝缩在帐篷里抱着热水袋身体也暖不过来,一个劲发抖,一秒钟也没能睡着。
天没亮的时候,他换了件雪白的衬衫,套着羽绒服又站到了昨晚那个码头边准备开拍。
这场戏简单粗暴就是跳海。
闫崇平在讲走位的时候对于要不要真跳有些犹豫,按拍摄效果当然真跳会好得多,但许珝身体可能受不了。
“没关系,跳吧。”许珝冻了一晚上嘴唇都是紫的,缩在祁砚旌身边发抖,为了等下不哈出白气,嘴里还含了冰块。
闫崇平神情严肃:“你要确定你身体能不能承受,对我们来说再好的电影也不如演员本人重要。”
许珝想了想,说:“我记得最开始看到这段戏的分镜,就有主角在海面上慢慢消失的画面……”
他嘴里含着冰,一字一句说得很慢:“我当时就觉得这一段很震撼,去掉太可惜了,反正今天医生房车都来了,出事也能救。”
“许珝。”祁砚旌蹙眉看着他,不喜欢听到这种不吉利的话。
许珝宽慰地冲他笑笑。
在这些方面,许珝和祁砚旌其实很像,都对电影的画面拍摄效果有极致的追求,为了达到满意的程度,可以完全不考虑自身。
“听他的吧。”祁砚旌对闫崇平说。
闫崇平想也知道拗不过他俩,心里也确实渴望拍到自己最初设想的完美画面,不再多说,只交代医生一定准备好,海边救援的工作人员也一定集中,跳下去后用最快的速度把许珝捞上来。
各方准备就绪后,许珝开始拍摄这部电影的最后一幕。
他穿着雪白的衬衫,整部电影里,他第一次穿如此纯净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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