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要多说,”欧阳廷斥责一句,又询问元里,“乐君,你可要见这些人?”
元里冷冷一笑,“不见。”
欧阳廷知道弟子是在为自己而生气,心中熨帖,也劝了几句,“他们此次来拜见你,就是在对你示好,乐君,你要是一个不见,他们恐怕寝食难安啊。”
“那就让他们寝食难安吧,”元里不为所动,不冷不淡地道,“我初来徐州,他们就赶着过来见我,可见他们也知道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会触怒于我。老师,人就是这个样子,总是心存侥幸、欺软怕硬。我越不见他们,他们越是诚惶诚恐。徐州的士族为所欲为了许久,也该让他们怕一怕了。”
欧阳廷深深地看着这个弟子,只觉得元里已经同数年前在洛阳时相比大变了模样。变得更为坚定有手段,也更具有威慑之势。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让仆人前去回绝了那些想要拜访元里的世家。
那些被拒绝的世家里就包括了刘氏。刘氏族长站得双腿僵硬了才等来这句“不见”,心中又是恐惧又是恼怒,但这点怒火他半点也不敢表露在面上,匆匆放下礼品便走了。
其他家也都是如此,不只送来了给元里和楚贺潮的拜礼,还有先前欧阳廷要借却没有借到的粮食以及金银。
消息报上来后,欧阳廷心情复杂万千,感叹无比。
人之本性,莫过如此。
但这些世家给的东西元里并没有收下,连同粮食和金银全部退了回去。
欧阳廷欲言又止,终究低声问道:“乐君,虽你带回来了许多救济粮。但灾情面前粮食不嫌多只嫌少,这些世家既然送了粮食来,为何要退回去?”
元里摇摇头,“老师,我不能收他们的东西。因为一旦收他们的东西,我就不好同他们清算了。”
清算?
欧阳廷立刻目光如炬,“你想要做什么?”
“老师往年与我书信往来之中,每年都会提到拨款令各郡县清理河道淤泥、修筑河堤一事,既然每年都有所维护,按道理来说河堤不应当如此脆弱便造成涝灾。哪怕真有洪涝,也不会淹没大半个徐州如此严重,”元里早就有所怀疑,“且徐州涝灾如此严重,但扬州、青州却什么事都没有。难道这雨只在徐州下了,水只往徐州流了吗?”
欧阳廷脸色逐渐沉下,“你是说这涝灾有可能是人为?”
元里轻轻点了点头。
欧阳廷深呼吸几口气,冷静道:“徐州世家盘根交错,牵一发而动全身。任徐州官职的人大多是徐州本地的士族中人,官员与士族勾结,我初来徐州那几年可谓是寸步难行,一个外地人想要掌控徐州,更是难上加难。刺史府拨款修建河堤、清理淤泥,若当真是人为,必有士族豪强的意思,官员只要偷工减料,或表面应付我,我就发现不了什么。”
元里就是这么想的。
欧阳廷叹了口气,“要是想要清算,那可不是只清算官员便能了事的。乐君,要查,定会查到徐州这庞天大物一般的士族身上。但一动士族,这徐州就彻底乱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对付一个士族,其他士族自然会抱团反抗。
这也是欧阳廷在徐州寸步难行的原因。
其一,他一旦动手,官员们便会抱团,世家则会反扑,而世家都养着部曲,武力装备堪称是小型军队。其二,徐州内的豪强世家同陈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欧阳廷一旦动手,恐怕陈王会借此对他出兵。其三,则是欧阳廷没有名正言顺对世家动手的理由。
元里自然知晓欧阳廷顾忌的点,他同欧阳廷对视,神色无比认真,“老师,正因为如此,所以绝不能姑息。您没法清算徐州,我却可以。弟子实话实说,我想让您把掌管徐州之权暂时交予我,让我有权代你彻查徐州洪涝一事。”
欧阳廷一惊,“给你倒是可以,但乐君,你当真要彻查吗?”
“必须查,”元里眸色暗下,“老师,我们刚进徐州,就遇上了菜人市。”
他三言两语将自己所见的一幕幕惨状说了出来,话语虽平淡,但却让欧阳廷犹如亲眼所见。欧阳廷双手微颤,喃喃地道:“下邳外的郡县,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而这一切灾难的源头,或许是因为政治权利争夺后的人为手段。
欧阳廷只觉得心头沉重,他张张嘴,却说不出来一个字,全身都已被无力充斥。
“当真可笑……”欧阳廷闭上眼睛,两行热泪从他苍老的面容上流下,“涝灾后便是秋收!他们直接淹了老百姓们即将能秋收的田地啊,那是百姓们种了一年的粮食!整个徐州的田地被淹了大半,那得是多少粮食?能养活多少百姓?可怜百姓平日里不敢多吃一口饭,辛劳了一年的结果却毁于一旦……实在可恨!”
恨得他牙痒痒!
若是天灾就罢了,但若是人为,谁能接受得了这样的事?
欧阳廷脸色冷凝,显出锐色,“乐君,你说得对,此事不能姑息。但你可要想清楚了,你的名声向来很好,素来有仁义之名。强行对付士人只会损害你的名声,你要知道,我们嘴中的天下人实则指的便是士人,笔杆子握在读书人手里,人手中之笔、嘴中喉舌,都是杀人于无形的东西。你动了士族,他们必然大书特书你所做之事,到时候你的仁义之名也会变成残暴之名。”
元里笑了笑。
紧闭的房间之中,光线昏暗。有细微的尘土在空中浮动,起起伏伏。
在仅有他们师徒二人的房屋之中,两个人都放松了许多,乃至有一些话都可以坦然说出来了。
“老师,我之所以在以往追求好名声,是因为我必须要有一个好名声才能往上走,才能拥有更大的权力,”元里语调平缓,“但我如今已有三州,有兵力五十余万,已是世代承袭的闻公,我已经到了不需要顾忌名声好坏来做事的地步了。我为求好名声是为了仕途,为了救更多的百姓。但若是只在乎名声而束手束脚,那我就本末倒置了。一个徐州的士族而已,他们又能做什么?至多不过文讨笔伐,甚至连骂我的话,他们都不敢在我面前说。”
元里似乎觉得好笑,又笑了一下,“乱世之中,谁有兵力谁有粮食,谁便拥有掀桌子的权力。老师,我已有这样的权力了。”
欧阳廷一时没有说话,他敏锐地从元里的话中洞察出了什么东西。这东西让他呼吸变得急促,良久之后,他才艰难地道:“乐君,你是否对天子……”
元里直视着他,反问道:“老师,天底下能有多少人真正能将百姓放在眼里?你觉得陈王与天子会是其中之一吗?”
欧阳廷仓促一笑,这怎么可能。
他在元里的眼中看到了熊熊燃烧着的野心的火焰。
但那火焰无关私欲,而是家国百姓。
欧阳廷嘴唇哆嗦着道:“好,徐州、徐州就交给你了……”
元里要来了欧阳廷手中的郡兵,雷厉风行地掌控住了下邳及周围城池,令城门紧闭,所有人不能出入,隔绝徐州内部和外部的通信后,便从下邳开始肃清徐州。
他来的时候声势算大,徐州偌大一个地方,早已被陈王势力渗透。想必他的所作所为也会尽快传到陈王面前,即便如此,元里也没有丝毫畏惧。恰恰相反,他还会加快速度,要赶在陈王收到消息做出反应的时间差之内,彻底整顿好徐州官场与豪强士族势力,将徐州掌控在手中!
刘氏听闻元里掌控徐州刺史之印,并开始查洪涝一事后,被吓得六神无主。立即派人悄悄去给陈王去信,谁知道城门却紧闭,他们想出也出不去。
刘族长大发了一次脾气,却毫无办法,只能心惊胆战地等待着元里能查出些什么。
随着时间越长,越来越多的官员士族斩落于马下。元里用雷霆万钧之势,大刀阔斧地整治徐州,在许多豪强士族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便包围他们的庄园、部曲,将他们斩首示众。
等将士族杀死后,他又搜刮了士族的存粮、金银用于救济难民,以及将部曲收为己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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