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年,曾经为江折意和他工作过的司机因为家庭的原因辞职离开了本市,在此之前,被江折意雇佣,后来又被他雇佣的家政园丁等人,也已经陆陆续续有了变动,留下的人已经所剩无几。
虞明清曾经努力让生活和环境维持着江折意还没死时的模样,但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他可以留住环境,却留不住有思想有自主权有其他影响因素并非孑然一身的人。
公司也有许多人员调动,后来的新人越来越多,老人要么寻求更高的突破要么也有了生活的变动。
不知道从哪一次开始,虞明清突然发现,公司里的员工们,连知道江折意的人都不多了,许多新人好奇他这个年纪为什么还没结婚,却不知道他曾经是一个人的情人。
虞明清回头再看,发现身边最熟悉,待的时间最长的还是陈秘书。
对方现在已经升职,不再担任秘书,而是成了公司二把手。
对方前两年已经结婚,去年妻子刚刚生下一个女儿,现在朋友圈几乎都是老婆女儿,和他聊天也总会被拉到这些话题,整个就是老婆奴女儿奴,还甘之如饴。
大概是时间太长,太熟悉,陈回舟在他面前比别人多几分亲近,有些话也更能说出口。
这些年里,也只有他偶尔还会和他聊起江折意。
只是时间让人淡化了一切,再提起江折意的时候,陈回舟依然有些遗憾,但也仅仅是些许淡淡的遗憾,即便面对虞明清,他也没有了曾经的忌讳,他说起过去时的语气甚至是轻松的,轻描淡写,仿佛都不是什么事,偶尔还能开开玩笑,他甚至已经忘了江折意的模样。
虞明清知道,这很正常,毕竟就连江家的人都已经不再因为江折意的意外而感伤。
时间将人带着往前走,只有永远留在过去的江折意一直在原地。
又是几年后,江望年已经结了婚,生了孩子,带着孩子去扫墓的时候,小孩儿会对着江折意的墓问:“爸爸,这是谁啊?”
“这个你要叫叔爷。”江望年的妻子说道。
孩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哇!爷爷好年轻啊!”
叔爷是什么称呼他不清楚,但是既然是爷爷辈,那应该就是他爷爷的模样,但是墓碑上这个漂亮叔叔好年轻啊,“这个不是爷爷,是叔叔。”小孩儿固执地认为。
几个大人淡淡一笑。
在他们走后,虞明清才来到墓前,这是他们这么多年的默契,不在江折意墓前相遇。
虞明清点燃一支烟,他半截,江折意半截。
十几年过去,江折意喜欢的香烟都已经改革升级,他不知道江折意会不会喜欢新版,便找了一些关系,捐了一笔资金,在聊天的时候顺便表达了一下对这款香烟的喜欢,并且希望它能继续生产的愿望,它便一直保留了下来,即便再怎么升级,这款也从未停止生产销售。
许多年过去,他依旧在江折意墓前沉默不语,不知道该说什么。
或许他想说的,想告诉他的,早就在梦里说过千万遍。
从到来,到离开,虞明清也只说了一句:“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再想起江折意时,感受到的不是失去他的痛,而是和对方在一起那几年的喜。
大概就算是当年,他也没想现在想起从前那么愉悦过。
时间,奇妙又可怕。
江折意走后的第十三年,一个寻常的周末早晨,虞明清像寻常一样给自己煮了杯咖啡,一个人在阳台上静静坐着。
他想起从前江折意也是这样,那时的虞明清并不喜欢咖啡,又苦又重口,还对身体不好。
但是江折意喜欢,对方喜欢坐在他现在坐的位置,喝着同一杯咖啡,只是并不喝完。
虞明清一边想一边加糖,只是这糖还没彻底融化,他搅拌的动作就忽然顿住。
并不是他发现自己加错了糖,而是……
他努力回想,努力回忆,那些记忆也依旧渐渐淡化,渐渐远去。
他竟想不起江折意喝咖啡时的模样了……
手中的杯子一松,杯子重新落在杯托里,幸好没碎,只是那微微溅起的浪花不仅洒在了桌上,还溅在了虞明清衣服上。
雪白的衬衫染上了几滴细小的咖啡渍。
他低头看了看,连眉都没皱,只是抽出湿巾在有咖啡渍的地方擦了擦。
不过很快,他在意识到这根本擦不干净后,便进屋换掉了衣服。
他全程走神,直到穿上新衣服,仍然没有缓解心里的恐慌。
是啊,恐慌。
多少年不曾有过的感觉。
方才心空了的那一瞬,虞明清觉得自己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
原来他也不曾抗住时间洪流的冲洗,那些过往的记忆被冲刷淡去,即便藏的再深,再珍贵,也被时间一视同仁。
虞明清重新坐回阳台,开始仔细回忆起来,逐渐发现,他忘记的不仅是江折意喝咖啡时的模样,还有江折意晒太阳、江折意给阳台的花草浇水的模样,就连江折意最喜欢哪盆花草,他都不记得了。
有些事不能细想,一细想,便发现事实比他想的还要严重。
他将手机里江折意的照片投屏到墙上,一张一张翻看,只觉得照片里的江折意熟悉中掺杂了一丝时代导致的陌生和久远。
时间间隔两三年,便会有和时代不融的感觉,何况是已经过了十三年。
虞明清忽然感到一种被命运束缚,被时间裹挟的无力。
任凭他再怎么想挣扎,也根本无力挣脱。
虞明清独自驱车赶往西山墓地,也不顾正值夏日,时间还没到中午,却已经艳阳高照,温度渐渐上升。
山上偶有微风,却也只是杯水车薪,无法缓解半点炎热。
虞明清坐在江折意墓前,地上铺着瓷砖,并不脏,但是被太阳晒着的瓷砖却一点也不冰。
虞明清毫不在意,他在江折意墓前坐了许久。
“……抱歉。”
思来想去许久,他也只有这一句无力的道歉。
虞明清轻笑一声,无奈自嘲,“我以为我可以。”
他以为自己可以永远记得江折意,将他的所有都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事实证明,是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时间的能力。
此时的虞明清已经没了一开始的惊慌,这并非是因为他觉得这件事不重要,而是他发现,惊慌没有意义。
已经发生的,即将发生的,都是他无法改变的,就像当年江折意的离开,就算江折意最后给他打过电话,也只会像江折意想的那样,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死去。
没有第二种结果。
虞明清伸手触碰墓碑上江折意的照片,照片是被嵌在里面的,还有保护罩,但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止它的轻微褪色,和四周内壁的一圈斑驳痕迹。
虞明清早上照过镜子,现在看着照片上的人,忽然发现对比对方,自己似乎更老一些。
这当然很正常,毕竟照片上的江折意是二十出头的模样,他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几岁。
而虞明清如今却将近不惑之年。
他不爱笑,平时也不会有剧烈的情绪起伏,脸上甚至没有细纹,但岁月赋予的成熟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
一阵微风从虞明清身边吹过,像是轻抚过他的脸颊,温暖惬意,像安抚,又仿佛是无声之中有人回应。
虞明清微微闭眼,靠在江折意墓上,仿佛离对方越近,他才越安心。
*
深秋时节,公司迎来了二十年周年庆,在这个重要的日子,虞明清自然要出席,他的讲话很简洁,没有影响到员工们的好心情。
作为本该和员工们一起庆祝的人,虞明清却没有多少喜悦之情。
他看着台上员工们花式整蛊领导,看着周遭的人笑得东倒西歪,他依旧稳稳端坐在那里,眼睛看着台上,意识却回到了二十年前。
江折意也曾坐在他身边,看着公司成立。
只是那时对方眼里的情绪他已经记不大清,是高兴还是羡慕?又或者是别的。
虞明清微微笑了笑。
这一幕被人拍了下来,上传到了公司官网,作为这次周年庆的照片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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