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们立在外头,望着黄昏里看不见绿色稻禾尖的水田直叹气。
一摸口袋,发觉烟袋子也在逃难时,落在半路了。
水鹊在和知青同伴们说话。
他坐在草垛上,抱着膝盖,问陈吉庆:“你真的真的把小黑送到楼上了吗?”
陈吉庆信誓旦旦地点头,“当然了,小黑和它的兄弟姐妹我全赶到阁楼去了。”
这里说的兄弟姐妹,并非是李观梁家里那些和小黑一母同胞出生的小鸡苗。
而是知青院后来买回来养的另外一群小鸡。
水鹊犹豫了一会儿,又问:“那你有没有记得给它们添上食物?”
陈吉庆拍拍胸膛,“放心吧,你吉庆哥是什么人?直接把一袋子米糠撒上去了。”
众知青的视线转而盯着他,不说话。
陈吉庆讷讷道:“情况紧急,我回去会收拾的。”
夜色落幕,大家只能分在各个铺着秸秆草垫的帐篷里睡一觉,估摸着第二日天光大亮的时候,河水水位恢复,就可以回到村庄里各扫门头屋里水,再把田垄里的河水排出去,扶稻洗苗。
只可惜稻禾泡了一天半夜,不说水稻绝产,减产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
谷莲塘里的都是得天独厚肥水田,年年收获颇丰,只有遇上这样的天灾,才落得落魄的年景。
帐篷里唉声叹气此起彼伏,在担心今年还能不能交上公粮,完成上头的指标。
罗文武只让大家放宽心,上头免了夏季的公粮,首要的是打起精神来恢复生产,届时有拨款赈济,发放统销粮和布给受灾的每家每户。
落下了社员们心里的石头。
月上中天,帐篷里这才鼾声四起。
底下秸秆草垫肯定睡得不舒坦,李观梁不知道从哪里揽来的棉花,铺到上面,又在上方用布遮上,才叫水鹊睡下。
烧了些驱虫的草,帐篷里倒是没什么蚊子了,但是毕竟是夏天,仍旧闷热,像是睡在蒸笼里。
反正李跃青燥得睡不着觉。
也可能是因为水鹊睡在他身侧。
李跃青静悄悄地瞥一眼。
为了透气,帐篷帘子是没合上的,他们在通风的门口边,月光和碎银子一样撒下来。
水鹊原先是平躺的,翻了个身,背对着李观梁,倒是面向他了。
李跃青屏息敛声。
凝神数着小知青的覆下来的长睫毛。
似乎是睡得不踏实,没等他数完,水鹊又翻了个身,把乌泱泱的后脑勺留给他。
李跃青:“……”
他小心地扯一扯水鹊的衣衫。
或许是这个方法生了效。
水鹊像糖水里浮沉的一个白小汤圆一样,咕噜噜翻身滚到他怀里。
李跃青又重新数睫毛。
好半晌,他觉得不对劲。
整个大半夜,只敢数睫毛,这也太窝囊了。
李跃青思忖着。
越是瞧着人安安静静睡觉的小脸,头脑于是越七荤八素。
他静悄悄低头,做贼似的,亲了一下小知青的眼睫毛。
满意了。
李跃青正要幸福地睡去,后衣领子传来一股狠命的力道,把他提起来拽出帐篷外。
这里四周围都是驻扎的帐篷,耳目众多,要是把人吵醒,闹大了就不好。
于是不远的漆黑林子里传来拳拳到肉的闷响。
压低的吃痛声,“你有病吧?”
低低切切的持续争执,双方拳脚生风。
“说我变态,你半夜来偷窥你哥睡觉就不变态?!”
对方是在部队里训练有素,但李跃青也不是吃白饭的,双方扭打到启明星金黄闪烁。
“嘶——”
李跃青皱着眉,吃痛地躲避水鹊捏的棉球,里头红药水滴滴哒哒。
他没想到,水川好歹是经过正式训练的吧,结果手段这么损,还往人脸上招呼一拳。
李跃青的颧骨处青了一块。
两人没打算把事情闹大,干架时尽量还是往衣服能遮住的地方攻击,这样外人不会看到伤口。
免得私人恩怨莫名其妙变成军民矛盾。
水川立在一旁,他服装整齐,冷着一张脸,倒是看不出来昨晚两个人在林子里冲冠眦裂,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的样子。
水鹊看着李跃青的伤口,涂了红药水就更加可怖了,他吓得眼睫颤了颤,担心地问对方:“你这到底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李跃青扯了扯唇角,牵到伤口又吃痛嘶声,咬着从牙缝里冷声挤出解释,“昨晚起夜,在外面摔了一跤,撞到树上就这样了。”
他怕水川把他昨晚做的事情在水鹊面前抖搂出来。
水川怕他昨晚胡说八道的空口污蔑,又担心事情暴露挨处分。
两个人互相捏着对方的把柄,在水鹊看不见的地方,化成犬类,虎视眈眈、恶形恶状地示威。
这天一大早,水川就要跟随部队回去了,他们小队负责救人,后续重新盖房、恢复生产的事项,会有其他的人来帮忙。
水川把叠好的雨衣交回给水鹊。
“我下次休假再过来。”水川说,“这次洪灾恰好把假期冲走了,下次我可以申请多两天。”
他和父亲一样,平时话不多,对着水鹊的时候,倒是显出点唠叨的样子,嘱托了好一会儿要水鹊照顾好自己的事项。
最后,又道:“别和李家兄弟走得太近。”
他这么说,但没给缘由,水鹊听得一头雾水。
他们走的时候,村民们拿出屋里头躲过洪水没被泡坏的瓜果,夹道相送。
谷莲塘不是受灾最严重的地区,没有死伤,有县城里派下的人手帮忙,又有救济粮发放,不到五六日就恢复了田间生产的节奏,大水冲垮的下游五六间屋子,也得了拨款动工重建。
田间地头绿意油油,充满希望。
有走村串乡的算命先生到了村口广场,正逢大灾大难过去,生意正好。
有算姻缘的小儿女,有算子孙的老人,团团簇拥着。
洪松那群人正好在中午闲逛,赵大胆便提议道:“算算呗,算算呗。”
李跃青满口不赞同的语气,“算什么?你是要明年结婚还是怎么的?”
对。
结婚。
李跃青幡然醒悟,挤进去。
留下洪松他们面面相觑。
李跃青回忆了一下他哥和水鹊的八字,他早问过的。
报给算命先生。
那戴着墨镜的算命先生指了指跟前的碗钵,世外高人的模样,简短道:“算姻缘,五分一对。”
李跃青从裤兜里拿出,丢了一枚五分硬币下去。
算命先生掐了掐手指。
摇头晃脑:“阴阳道合之象,凡事大吉也。”
算命先生笑呵呵:“有缘,有缘,百年好合。”
李跃青的表情黑下来。
“……”
叮的一声脆响。
碗钵里又丢下一枚五分硬币。
李跃青冷脸,“再算一对。”
他把自己的八字和水鹊的报去。
算命先生搞不准他的心思了,磕磕巴巴,“这个,这个,缘浅……”
“诶!别走啊,年轻人怎么没耐心听老头儿说话呢!”
算命先生往前招手。
李跃青却是捻起两枚硬币,头也不回地走了。
脸上黑压压,对洪松他们说:“不准的,算个屁。”
迎头碰上了水鹊。
水鹊好奇地看着他,“你在这儿做什么?”
李跃青突然不知道手脚怎么摆放,仿佛做坏事被当场抓包,闪烁其词。
赵大胆看热闹不嫌事大,“噢,李二哥刚才去算命了……”
他还没说完,李跃青已经牵起水鹊的手,闷头往前走。
走出去好一会儿,确认听不到后头那群人的声音了,李跃青才语言干巴地对水鹊解释,“这个,我就是测测对面算的准不准。”
水灵灵的小知青微一歪头,完全不怀疑他的说辞,颇为信任地问他,“那算得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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