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33)
窒息感和疼痛一齐涌入他的大脑,说不出话,眼神逐渐涣散,看不清碧泽的瞳孔。也许只要五分钟,或许两分钟,他就会被杀死。松霖面孔渐渐扭曲,发紫,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弯起嘴角,露个不像笑的笑。
身上的压力一瞬间消散,没有尖牙,血管开始汩汩地淌血。松霖摔落在地上,空气涌进肺部,喉管生疼,他咳得撕心裂肺。
大蛇尖牙上还沾着血,盯着松霖,像要再次发动攻击。松霖抬起头,泪眼朦胧,看不清这蛇。在他们视线相碰的一瞬间,大蛇扭身向外游走。
野兽大抵如此,对他千好万好,只用一次伤害,就会头也不会地逃走——更何况是冷血的蛇呢。
蛇尾的伤口躺着血,在地上擦出一条血线。短短几瞬,鳞片美丽的蛇,受了伤的蛇,就消失在他模糊的视线里。
松霖的身体比大脑先动,追着地上的血迹爬。一边咳一边爬,手掌沾上血,也沾上泪。一直爬到院子里,被抛弃的好像终于发现追不上,怔在原地。
毒液在血液里流淌,内脏和喉咙被火灼烧一样的疼痛,呼吸急促,视线模糊。而泪珠不停地滚落,砸在青石地砖上,好像每一寸皮肤,每一根发丝都在痛哭。
何以至此呢……不过是一时口不择言。不过拿着预防万一的匕首,怎么会真的出鞘见血。
蛇妖又何以……能真的下死手呢?能真的、再次抛下他呢?
松霖任由眼泪淌着,像是要一次流完一辈子的眼泪。他颓然地倒在地上,慢慢、慢慢蜷缩起来。像受了伤,又离开母体庇护的幼兽,抽噎声渐渐变大,变得肆无忌惮,最后连声音也发不出,张着嘴,无声地哭,要背过气一样。
大白鹅又戴上了金丝边眼镜:
“这里,认为碧泽对自己的毒免疫,而偶然松霖血液里混入了一点点蛇血,总之就是不会被毒死。”
第57章
次日。
公府的干事迟迟不见松霖来应卯,差了小吏去他府上寻。
松霖没有住在官府分配的宅子,住在他从前的旧居。小吏还没敲门,先看见地上一道细细的血痕,吃了一惊,唯恐大人出事,不等人应,便推门而入。
门本来就没关,小吏喊了两声没人应,在院角一棵茂密的桃树下看见昏迷的佘大人。
佘大人脖子上有两个血窟窿,不知是什么咬的,血全干在了青色衣服上,黑得像墨。
小吏忙把佘大人抬到床上,又请了大夫。
大夫来的时候佘大人已经醒了,靠在床头,怔怔地望着房门外。小吏也去看,看见一把带血的匕首。
小吏骇然,作揖道:
“大人,不知昨夜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有窃贼闯入?”
佘大人像没听见一样,面色惨淡苍白,血迹干在脸上,嘴唇也白,只眉睫黑沉沉的,脆弱极了。
老大夫放下医箱,一边打开一边观察:
“恐怕大人受了惊,还没缓过来。”
小吏看一会儿,佘大人仍是望着那把匕首,不眨眼,连眼珠也不动一动。小吏犹豫一会儿,决定先回公府回话,官吏遇刺可不是小事。
——
大夫把过脉,探了体温,有些发烧。又细细查看了颈上的伤口,一时难以判断是什么野兽所伤。
“大人,恕小老儿冒犯,要解您衣衫细细查看。”
大夫看佘大人一副失魂模样,擅自伸手解他腰带。大夫的手忽然被攥住,
“不必,身上无伤。”
大夫有些犹豫:“大人……”
佘大人声音不大,语气却坚决:
“不必。”
他身上没伤,只有未散的欢爱痕迹,和大蛇勒出来的淤青,一条一条,无法解释。
大夫放弃,预备为佘大人清理颈上伤口,这时才发现:
“大人府上怎么没有仆役?”像平头百姓,不像官家人。
家里养蛇妖,怎么能有住家的仆人。佘大人垂着眼:“晚些会来。”
原来是不住家。大夫点点头,提笔开了张退烧安神和补血的方子,将颈上伤口换药等注意事项一并写下,交予佘大人,又嘱咐他静养几天。
——
官府中人及同僚下午纷纷来探视,松霖昏睡着,憋了一肚子嘘寒问暖结果没能说上话。
最后松霖遇刺以被蛇咬了不了了之。几年前那间屋子本来传言盘着条大蛇,佘大人入住后什么事也没有,也没看到什么蛇。大家倒都忘了这事,现在众人心下又悄悄议论,说不好那个传言是真的,就是那条蛇咬的。却也没证据,单纯猜测罢了。
小吏想着那把带血的匕首有些奇怪,还是没说出口。
——
丹云听闻碧泽回他洞府,还带着伤,大感兴趣。碧泽刚在洞府里盘好,丹云后脚就来了,看见他伤尾,明晃晃地笑着:
“啊呀,真是难得,居然这么狼狈。”
碧泽睨她一眼,合上眼继续假寐。不过无需解释,丹云也看得出来发生什么,立秋阳气盛,妖物受伤不容易好。碧泽选这一天是要阳气压着妖丹,化兽的人类好受些,却自讨苦吃。
“啧啧啧,”丹云绕着他转,百年难得一遇,自然要好好抓住机会奚落他,“我就说啊,人类不会愿意的。”
碧泽不理会她的奚落,忽然睁开眼,问:
“丹云,为什么我们化妖后都要变作人?”
这问题他们很早以前就互相问过,丹云重复了一遍当年的答案:
“据说人类体内流淌着神明的血,是最接近神的存在。”
“是。我以前不懂。”
“现在懂了?”
“人类真是神奇,他们有那么多奇妙的造物。我在人间数年见过的,吃过的,比我数百年来还多。
“丹云,你学会了吗?”碧泽动了下尾巴,并不等回答,“我学不会。他们的语言,我学了那么久,还是有总听不懂的。还有那么多有名字的情感,我都未曾体验过,学不会,理解不了。”
“丹云,”碧泽看她,“我们徒有其形。”
“碧泽……”丹云沉默一会儿,道,“我说过吧,和人类一起生活,真的很危险啊。
“这世间生来不公平。他们人类天生就懂的,我们无论怎么也理解不了,活了几百年,也不过是他们口中的野兽、异类。”
丹云话音一转:“所以你失败了?”
他失败了。本能够从容地把那个人类困住,强迫他吃下蛇丹。但碧泽最后落荒而逃,败于下风。
他做不到让他自愿吃下,又不知缘由地、做不到强迫他吃下。那一刻他就彻底落败。
他在这个人类面前兽性毕露,甚至企图猎杀他——所以他被这个人类拒绝、抛弃了。
“……热闹看够了就滚。”碧泽伤口疼着,闭上眼就不再搭理她。
丹云自感无趣,转一圈便走了。刚走两步,又回头说:“别步她后尘。”
他们心里都清楚,那个“她”指的是为人类发疯的蛇妖,被他们一同猎杀分食的,他们的母亲。
蛇族不在意血缘关系,她不过是几百年前生了一窝蛋,孵出碧泽和丹云。而她几百年后爱上一个人,曾欢喜又堂堂正正地介绍给他们。碧泽和丹云关于人间食物语言的知识,都是那个人类教的。他们见过她和那个人类幸福生活的模样,曾都以为人类感情是这样好,曾都憧憬向往着人间。
直到她疯疯癫癫百来年,犯下诸多恶行,不再为蛇族所容。
“他说过爱我。”她死前这样说。
碧泽厌恶言而无信之人。
然而……他依旧做不到,连杀他也做不到。
碧泽睁开眼,洞府里空荡荡。
怎么不空旷,本来放着书的地方是空的,放着另一个人衣物的地方,本来该是两个人一起睡的床,两个人一起坐的桌椅,容纳两个人一起洗澡的木桶……都只剩了一个人,怎么能不空?
无人居住几年的洞府落满了灰,角落里结了蜘蛛网,长了小草。下雨受潮也无人管,被子床褥都散发一股霉味,青苔也肆无忌惮的侵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