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39)
按往日规矩,管家这时会将碧泽今日做了什么一一道来。然而今日管家却迟迟沉默,直到松霖偏头看他。
管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大人恕罪,今日那位想出门……小的一人劝不住,便叫来了仆役阻拦。”
“那位在门口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伤了七八人,那位也不慎伤了手。”
管家迟迟没听到回应,跪在地上也不敢抬头。又片刻,听得松霖问,声音不辨喜怒:“他现在在哪儿?”
“正在廊下饮酒呢。”
有一段走廊廊外正对着一层茂密的紫藤花,这时节开得正好,繁茂的紫色花朵垂落,真正宛如一道垂帘,风吹时,浅淡香气浮动,花瓣也柔软地飘落在地上。碧泽近来偏爱呆在这廊下,小憩或是吃些糕点,饮些果酒。
今日也在这里,坐在栏杆上,赤着足,一脚踩在栏杆上,一脚垂在廊外,手里拿着个小酒壶。听到松霖脚步声,也没反应,更不看他,抬手又饮口酒。
“碧泽……”
碧泽手里的酒瓶摔碎在他脚下,剩余的酒液溅湿了靴子,在地上蔓延开。松霖顿了一下,踩在碎瓷片上走了过去,柔声道:
“不要生气……”
“我今日才发觉,就下面竟埋着这法阵。”
碧泽冷声打断,终于看向松霖,绿眼睛像燃烧的翡翠。他若真想出去,再来几十个人也拦不住他,真正拦住他的是罩在宅子四周的结界,惹怒他的也正是此。
“别气了,你若想去哪里,等我试了了,我陪你去。”松霖维持着面上的笑意,慢慢走近碧泽。
松霖站定在碧泽身边,很慢地倾身扶住他肩膀,踮脚亲上去,嘴唇刚刚触碰就被掐住脖子推开。
“你囚我。”碧泽隔空取物,从半空中凭空抓住一本书,砸到松霖身上。然后是一把穿骨钉被丢在松林脚下,一样又一样陆陆续续被砸向松霖。
“我从来不知道你的书房有个暗室,”
碧泽翻下栏杆,站在松林面前,低头逼视,“藏着这么多法器。”
“你都要用来对付我吗?”
“松霖……这就是你说的爱?”
叫他收回毒牙,学着爱人的,和背着他设法阵,藏匿凶器的,是同一个人。
松霖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两人对视,剑拔弩张。
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可闻。
在几次呼吸之后,松霖倏然出声,咬牙切齿:“是啊!
“碧泽,你可知、一年前你咬了我,又抛开我。我日日心如火焚,痛心断肠;夜夜如坠冰窟,不能安眠。哪怕你现在就在我身边,我也无时无刻不煎熬。
松霖上前抓着碧泽衣领恨恨道:“你生来是蛇妖,无心无情,什么时候厌倦了所谓的学习情爱,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碧泽,你说我怎么安心?我恨不能把你锁起来,敲断你毒牙,折断你蛇尾!你若不屈服,我还可以挖你蛇丹,教你变作普通蛇类。”
松霖咬着牙,哪怕……哪怕你恨我呢。
碧泽定定地看着他,皱起的眉慢慢松开,愤怒消散后,竟流露出了堪称悲伤的神情,他困惑地说:
“我以为我做得很好,为什么呢?为什么到头来我还是不懂。”
松霖放开他衣领,偏头嗤笑一声:“你当然不懂。你只知道我困你,只知道我藏了这许多东西。”
松霖弯腰捡起一卷竹简,嘲笑似的:“你没看过吧?”
碧泽不作声,松霖自顾自地说:“这每一卷,每一本,都跟长生有关。”
“有人告诉我,食妖心或可延寿数百年,我藏这些东西,是准备着吃上一颗,运气好万一成了呢。如果找不到妖精……我也想过吃你的。”
松霖看起来冷静得近乎偏执,他说:
“我困你,是怕你走,也怕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你消耗着我,享用着我,却从来没问过我在怕些什么。”
松霖倏地笑了下:“碧泽啊……你从来没想过吧?我死的那一天,短短几十年的寿命,岂非如昙花一现。”
昨天不小心吃了别人种的花,被撵着打了一顿。
第67章
“我想过。”碧泽说。
而松霖无动于衷,像是不相信,或是不在意。
碧泽不得不承认,人心比他所了解的远远要复杂,难测得多。有太多他难以理解的成分,像他不能理解一朵云的变幻,或者一场雨的突然降落。
“松霖,小泽……”碧泽直直看着他,“你没告诉过我。”
松霖眉眼冷漠依旧:“告诉你又如何,你做得到心无芥蒂吗?你能照做无误吗?”
碧泽怔了怔,盯着他道:“你也并不相信我。”
“那是因为你未曾想过要取信于我啊!”松霖眼尾泛着红,像在忍住怒气或者眼泪。
在碧泽说话之前,松霖低头勉强笑了下,又很快抬头道:“好了……好了。我不想惹你生气的,明天我陪你出门好不好?”
松霖怕被打断似的,紧接着说:“晚上有炖牛肉,我记得你很喜欢的对不对?”
碧泽只是看着他,松霖觉得自己像被看穿,狼狈至极,仓皇又可笑,却还在强撑一点体面:“我去厨房看一看,应该快好了。”
他说着后退两步,转身急促地走开,后背挺得很直,很骄傲又很倔强的模样。碧泽站在原地,既没叫住他,也没追上去。
只剩了段将尽的霞光在两人间,越拉越长,最后都消散在暮色里。
新出锅的炖牛肉热腾腾的,兀自在桌上散发香气。
松霖站在饭厅门口,只是叫管家去请碧泽用饭。过一会儿管家回来:“大人,那位好像醉倒在廊下,叫不应。”
“知道了……我去看看,你退下吧,也叫旁的人不许来扰。”
碧泽醉了酒是很容易现原形的,松霖沿着外廊走,依旧在紫藤花架旁的走廊找到碧泽。松霖远远地看见他,便停了脚步。站了片刻,才又接着走近。
碧泽趴在栏杆上,闭着眼,一截蛇尾从衣袍下露出来,身旁散落着几个酒壶,先前还没有。
该是真的醉了。
松霖也坐在了栏杆上,偏头看碧泽侧脸。夏夜有繁星银河,紫藤花香气浮在空气中,屋里燃着灯烛,明黄的灯光透出来,映在碧泽半边脸颊。
手指伸出,松霖想碰一碰碧泽鼻梁上的光,半道又缩回。许久,自嘲地笑了笑,他好像从没这样胆怯又心虚。
他在怕什么呢,碧泽现在就在他旁边,跑不了的。松霖想,没什么可怕的了现在,他全都知道了。于是松霖半跪在碧泽身边,轻柔而坚决地亲上碧泽鼻梁上一段烛光星光。
闭着的双眼睁开,碧泽猛地翻身把松霖按在地上,像个冲动失去理智的醉鬼,激烈粗鲁地啃咬。
松霖温顺地承受,热烈地回应,耳边充斥呼吸声和水声。
木地板是凉的,夏夜也是凉的,而碧泽也是凉的,只有松霖暖热,这样暖热的松霖紧紧地抱住碧泽的腰身,让两人身体紧贴,热度传递。
松霖有意要引诱碧泽,假如一夜放浪能让今日的争执与矛盾翻篇,松霖想用情欲消弭争端,粉饰太平自欺欺人好过赤裸裸地面对现实。
而碧泽按住他的手,嘴唇分开,情欲中止。松霖用腿蹭他的腰,抬头追着碧泽下巴,却被避开。松霖浑身热度下一刻都被碧泽言语浇灭,他说:“你很怕比我早死吗?”
松霖喘着气,偏过头不与他对视,孤注一掷似的:“是啊!我怕我几十年后死了,你还要活几百上千年,能遇见无数个松霖、少泽!我日日都怕,又怕又恨。”故而要困着他,一刻不想放过,一刻不想错过。
碧泽伸手掐着松霖下巴,强迫他转回头。两人对视,碧泽一双眼睛在夜里绿得幽暗,深沉浓郁。
“我知道了。”碧泽俯视着松霖,声音是饮酒后特有的微微沙哑。他盯了松霖好一会儿,说:“乖崽崽,我来告诉你怎么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