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昀打老远还没进去,一眼就瞧见了犄角旮旯里端坐着写字的谢才卿。
明明是同旁人一模一样的官服,仍是扎眼得紧。
萧昀有点不高兴见他,想想他也没什么错,皱了下眉,正要无视他进去,值房门口的小太监瞧见皇帝,朝里头喊道:“陛下驾到!”
状元郎手中狼毫抖了一下,倏然站起,因为太急,毛笔在他白皙的手背上划了黑乎乎的一道。
旁人都往门边迎去,他疾走两步,躲到了值房一排又一排的藏书后,整个人消失不见。
萧昀满脸难以置信,他都还没不待见他,他都开始躲着他了?
脸皮薄成这样?
不就是摸了摸,亲了个嘴,蹭了两下。
又不是故意的,意外而已。
当他瞎没瞧见?
其他人并未注意到这细微动静。
刘韫往身后空无一人的桌案瞧了两眼,眼神茫然,只道谢才卿碰巧内急解手去了。萧昀踏进去,众人行礼,萧昀叫翰林侍诏拟圣旨,口述着。
刘韫微愣,皇帝一向语速如飞,他们要竖起耳朵,把这辈子的耳力和手速都用上,才能勉强一字不漏地记下陛下说了什么,怎么眼下慢了两倍不止?
陛下竟体贴起了臣下?
刘韫离得近,察言观色,这才发现陛下若有若无地往藏书架瞥。
口述的功夫,已经瞥了好几眼。
刘韫心下古怪。
萧昀口述完,让侍诏的下去了,看向刘韫:“朕闲来无事,这儿有无爱卿著作,朕借上两本回去瞧瞧。”
朝臣们愣了愣,对视一眼,大喜过望。
陛下居然要读书了!
刘韫只当自己这么多年坚持不懈的劝导终于奏了效。
难怪陛下今日居然进来了!
以往他瞧见是自己当值,都是直接转头就走。
还点名道姓要看的是他的著作。
刘韫面泛红光,比自己老来得子还高兴:“那边陛下随便挑!哪本都行!都拿回去都行!老臣叫人给您搬过去——”
“不用。”萧昀大步流星往藏书架方向走。
刘韫贴上去,语速如飞,如数家珍:“老臣给您推荐几本,陛下还是先从较为基础的——”
“朕自己挑。”萧昀说。
“行行行,陛下自己挑!陛下喜欢哪本都行!陛下如果有什么不懂的,老臣随时——”
“闭嘴。”萧昀说。
刘韫瞬间噤声,生怕自己搅了陛下十年难得一遇的读书兴致。
萧昀走到藏书架第一排。
他习武,耳力过人,听到隔壁书架一点细微的脚步声,嘴角微挑。
估计是在后退。
他不是要躲么?他当然得成全他,让他躲个痛快。
萧昀悠哉游哉地踱步,随意挑着,时不时从架上拿下一两本,“稀里哗啦”地翻上两页,然后“啪”一声重重放下,故意弄出很大动静似的。
身后的翰林院朝臣随着陛下的动静,吓得脖子一缩一伸。
陛下干什么事儿都雷声大,所以他们时常分不清陛下是准备下暴雨了,还是只是闲着无聊干打个雷,害怕是下意识反应了。
萧昀换了一排,耳边细微的呼吸声骤然大了一下,然后消弥无踪,估计是屏气了。
萧昀扫了一眼,没第一时间揪住兔子耳朵,目光落到藏书架最底下的一排用来防文稿落灰的黑色幕布上,嘴角笑意愈深。
他慢悠悠往里走,还是如先前一样,只是走到书架最里侧,蓦地停了下来,别有闲情逸致地一本本翻起了架上的书。
从最顶上一排翻到倒数第二排。
倒数第二排的书被他“啪”地一声放下的刹那,他听见了最底下漏了一声局促的呼吸。
第27章
人在幕布后。
萧昀心下匪夷所思,他居然能躲自己躲到这种地步。
自己是洪水猛兽么?是会吃了他还是怎么的?
昨儿还眼巴巴给他送香囊呢,这会儿就钻了起来,敢情羞羞答答是真的,谢恩是假的,是尽臣子本分。
要不是怕他觉得他没规矩、忘恩负义,估计他之后都不会在他眼皮子底下出现了,见着他就要躲得远远的。
估摸着一瞧见他就能想起来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不是,他能躲一辈子还是怎么的?
萧昀心下觉得好笑,半蹲下来,故意隔着一层黑色幕布,在幕布上的架子上翻。
谢才卿抱着膝盖,忍着灰,乖乖巧巧坐在藏书架的最底层,静听近在咫尺的动静,心微微提了起来。
他有点摸不准萧昀会掀幕布逮他,还是猫捉老鼠逗他玩吓唬吓唬他。
谢才卿怕预判错误,第一时间给不好反应,想了想,细细的唇角扬了一下。
外头萧昀吓够了人,臆想着那人现在肯定浑身微微发抖的模样,无声一笑,正要懒散站起来,眼前的黑色帘幕忽然掀起了一小角。
一双黑曜石般的乌黑沉静的眼睛露了出来。
萧昀万万没想到他会掀帘,吓了一大跳,脸上的笑都未来得及收住。
他反应极快地装出满脸震惊,和他对视,似乎下一秒就要喊出来。
谢才卿抱成一团侧坐在里面,鼻梁挺秀好看,脸色微红,手指攥着膝盖处的衣袂,眼眸里是深深的难为情,还有冒犯圣驾的不安和自首的如释重负。
萧昀吃惊地瞧着他:“你——”
谢才卿伸手,轻轻拉了拉萧昀的衣袂,垂下眼,咬着唇,不敢和他对视。
萧昀愣了下,咳了一声,笑容要藏不住了。
“陛下?”刘韫见皇帝在里面好半天没动静,疑惑地走过去。
萧昀不说话,只盯着他。
谢才卿又轻轻拉了一下。
刘韫已经走到拐角。
萧昀这才故作大度地朝谢才卿一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下帘布,随手拿起一侧的两本书往外走。
谢才卿挑了下嘴角。
原来他喜欢这样的。
刘韫走近,陛下在这一排停了尤其久,这一排基本都是他的著作,刘韫心下得意,故作关切道:“陛下拿了什么书?让老臣瞧瞧,老臣也好给您把把关,瞧瞧哪些卷比较重要,仔细看为好——”
萧昀直接把书丢给了他。
刘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接过,扫了眼书名,翘起的山羊胡子陡然垂了下去,脸色黑如锅底。
陛下说来挑他的著作看。
可这两本书……都不是他的。
……
忙到临晚,谢才卿从值房回到翰林院,准备拿了东西回府。
翰林院里,探花和榜眼正在交头接耳,眼见他进来,立马噤声,各自若无其事地回到座上,瞧他的眼神隐隐带着鄙夷,像是知道了点什么,还没议论尽兴。
算算是差不多了。
谢才卿淡然一笑,只佯装不知,安安静静地抱着自己的东西回府。
……
第二天早上,如矢冲进来时,谢才卿正坐在铜镜前,用丝滑的帕巾轻轻擦拭萧昀的那块玉。
如矢心想,大家闺秀都不一定有小王爷娴静。
对上他探寻的目光,如矢低下头:“是今天。”
谢才卿说:“知道了。”
他没抬头,依旧仔仔细细地擦拭着。
小王爷爱洁,自己每天都会沐浴更衣,更别说随身佩戴的玉饰,他每天都会清洁一遍。
这已经不是如矢第一次见他洗了,只是这次他洗的好像格外认真,倒像要向什么人展示似的。
如矢问:“公子准备如何?”
“不如何。”江怀楚说。
如矢皱眉:“那可要派人暗中保护公子?”
江怀楚摇摇头,笑说:“今日下棋人是萧昀,我只是枚棋子,乖乖听他摆布就好了,我要是少了一根汗毛,都是他棋艺不精,他自己都不会允许自己有这种低级疏漏的,我相信他的能力。”
如矢愣了愣,随即释然。
论权谋之术,江怀楚无疑是南鄀第一人,而大宁皇帝比起他,毕竟大了六岁,只强不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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