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柳丹呼吸一乱,床响了一声。外间丫鬟听见,问道:“老爷要喝水解手么?”
柳丹闷闷道:“没事。”等这阵动静过去了,句羊又敲敲窗户,开口道:“老爷。”
他这一声含羞带怯,三分娇憨,直把莺莺姑娘的嗓音学了八成。柳丹咳嗽一声,外间的丫鬟又问:“老爷怎么了?”
柳丹道:“外边书架有本宋人的游记,你替我找找。”将丫鬟遣走了。句羊听他来到窗前,轻轻道:“老爷,是我呀。”
柳丹恼道:“做事怎么莽莽撞撞,寻到我这里来?”句羊咯咯笑道:“柳老爷,老爷昨夜答应过的,让我进府,我等不及啦。”柳丹呵斥:“你快回去罢。被人捉住,要害死我了。”
句羊压低声音,急道:“老爷,老爷,有个家丁,找过来啦!”柳丹也焦急道:“你先悄悄进来。”说着解开窗栓,推开窗户。
刹那之间,柳丹眼前一黑。句羊右手如同一条蛰伏毒蛇,虎口急咬柳丹咽喉。这一着是“小擒拿手”,江湖上人人都会的粗浅武功。但句羊使出来,不必点哑穴,不必捂嘴。柳丹叫声还未发出,已经被拧断脖颈,就此断气。
句羊静静翻进去,闩好窗户,仲秋的促织声音阵阵传入屋中。碰过柳丹脖子,手上油腻腻的,难受至极。他蹲下来,在柳丹衣服上擦手。白丝绸布滑不留手,句羊心里没来由有些茫然。
外间那丫鬟跑回来说道:“老爷,书找到了,现在看么?”句羊清清嗓子,学柳丹的声音,道:“放着就好。”那丫鬟道:“也是,老爷该起了,今天要见府学新学生呢。”
句羊登时想起来,千算万算,唯独漏算这件事情。顺天府府试刚刚考完,今天是新科秀才拜谢恩师的日子。外边丫鬟催得着急,句羊只好道:“我再歇一刻钟,你不要吵了。”
他从怀里掏出个纯金小匣,捻出匣中一张轻薄面具,茶水浸湿,盖住柳丹面孔。再脱掉衣服,撕半幅床单,在自己腰上缠出一个将军肚子。
面具干了,变成柳丹面目五官的形状。句羊从匣里摸一点胶水,把那面具贴在自己脸上。又割掉柳丹胡须,胡乱粘好。时间太紧,简直手忙脚乱。待他重新穿好内衣,那丫鬟已经又催:“老爷,再不起来收拾,恐怕要来不及了。”
句羊把柳丹尸身、自己外衣踢到床底,道:“好了,起来了。”丫鬟从外间进来,笑道:“老爷今天看着倒是精神。”
句羊打个呵欠,道:“是么?”
做文官当真繁琐,梳洗打理,耗去一个多时辰。丫鬟给他穿好公服,戴稳乌纱帽。句羊还是头回让人贴身服侍,脸上没有表情,身体却僵硬得很。那丫鬟笑道:“见几个秀才而已,老爷一露面,就将他们震住了。”
句羊道:“那是当然。”手扶玉带,摇摇摆摆地走出门去,会见众位新科酸秀才。
第7章 喜托龙门(三)
这天大清早,祁听鸿收拾齐整,已经等在柳府大门口。陆陆续续,别的新秀才也到齐了。稍微熟稔的生员围在一起聊天。祁听鸿站得枯燥,想上去搭话,才回头,几个秀才看他一眼,咯咯直笑。祁听鸿问:“笑什么?”那几个人不答,一味地笑。祁听鸿讨了个没趣,默默转开。
过了一会,他按捺不住,竖起耳朵听这几人讲话。一个说:“赵兄才思敏捷,不在柳老爷跟前露一手么?”另一个说:“行令的时候,赵兄自己诌一句。谁也认不出来历,届时赵兄说:‘是我写的。’一定一鸣惊人。”
祁听鸿心道:“还好没和他们聊天。”索性不去管了。除他以外,考第一的小案首、吃韭菜盒子的小孩儿也没人搭理,默默站在一旁,对祁听鸿发笑。祁听鸿又去问他:“你笑什么?”
案首说:“我看别人都笑你,跟着笑的。”祁听鸿叹气道:“子曰:‘君子群而不党。’你考第一名,这种道理深深背得才是。干吗和别人拉帮结派?”
案首笑道:“这就是你闹不清楚了。做官的时候没人帮衬,别人可就欺负你了。”
祁听鸿一想,是这个道理。他在秀才堆里没有朋友,果然被人欺负了。小案首才到他半腰高,祁听鸿蹲下来说:“你跟着别人嘲笑我,别人却也不和你玩。朋友不是这么交法。”
小案首不解。祁听鸿从怀里掏出来个荷叶包,打开是一只烧鸡,薄双非要他带的。这只烧鸡外皮焦黄,油香四溢。小案首看得眼睛发直,却说:“当谁没见过烧鸡呢。”
祁听鸿道:“见过也不打紧。”掰一只鸡腿,递给小案首。小案首犹犹豫豫接了,祁听鸿道:“我不是计较的人。怎样,比韭菜盒子好吃吧?”
两人在边上分烧鸡,祁听鸿又说:“如果有一瓶酒,你我二人喝酒吃肉,互通名号、诨号,就算是交上朋友了。”小案首啧道:“还有诨号,你是土匪么?”
吃到一半,柳府大门洞开。周围秀才纷纷站起来作揖。祁听鸿手里还剩半边鸡,匆匆包好,笼在袖子里,也跟着别人行礼。顺天府正三品府尹、今科主考官柳丹,手扶玉带,从院里走出来,朝大家笑说:“都到了吧?”
诸生赶紧站成队列,方便清点人数。他们个个想要在府尹面前混个脸熟,都往前站,祁听鸿与小案首来得虽早,反而给挤到角落去了。
柳丹从队首扫到队尾,每看一个人,都点点头,笑一笑。他面盘圆圆胖胖,腆着一个将军肚子,说话微笑相当和蔼。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这样的面相照理来说该很亲切。可他一看过来,祁听鸿浑身起鸡皮疙瘩,总觉得他皮笑肉不笑,眼神举止带一种冷淡意味。
祁听鸿转念想,柳丹在官场摸爬滚打,生活所迫,难免变成这个样子。好在主考官只是个挂名座师,今天聊几句,往后不必打交道。
拜过文庙,已经日到中天。众人皆是饥肠辘辘,强撑着读书人体面,回到柳府用饭。大堂里已经安排好八张大桌,灯火通明,冷碟热菜一应俱全。新晋秀才们一个个入座。祁听鸿和案首离得近,所以坐在一起。柳丹坐上首,筷子夹起一颗糖腌红果,说:“大家自便。”众人方敢开吃。
祁听鸿不知读书人的吃饭规矩,手扶筷子,不敢妄动,余光悄悄注意柳丹。他心里想:和府尹学总是没错的。柳丹每夹一样菜,他就跟着夹一筷子。糖腌红果以外,还有蜂蜜花生、蜜枣、甜糯米藕、糖渍樱桃。吃了一轮,祁听鸿嘴里甜甜腻腻,喉咙反酸,总算觉出不对劲。读书人再讲求清雅,也没有只往甜食招呼的。再看别人碗里大鱼大肉,他才恍然明白, 是这位府尹爱吃甜而已。
众人已经吃饱,柳丹在上边轻轻一咳,慢悠悠说道:“同行一天,我认得大家名字,却还对不上脸呢。”
底下一个秀才说:“我们挨个上去敬酒,先生就都记得了。”
其余人等起哄叫好。柳丹颔首道:“从案首开始罢。”
小案首头一次面对三品大员,腿肚子直打颤,抖抖索索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年纪小,长得矮,柳丹看了一圈,道:“案首在哪儿呢?”众秀才哄然而笑。小案首经这一闹,也不怕了,大声说:“大人,我在这里!”
柳丹笑道:“案首年纪如此之小,文章却非常老成,真是后生可畏。”小案首登时昂首挺胸,上去给他敬了一杯酒。
旁人或者没注意,祁听鸿却看得分明。方才柳丹扫视厅堂,分明已经和小案首对上视线。他打趣小案首,等于安抚一下,免得小案首吓破胆子。祁听鸿心里有些改观,想:“不论他心中是否冷淡,待人总归很温和。当上大官还知道体恤别人,其实是件难得事情。”
众秀才依照榜上名次,一一站起来报了名号。有些胆子大的,敬酒时献一首歌,或者当场作一首诗。席间气氛渐渐热闹,大家熟络起来,相互聊天喝酒,交流学问。
直到旁人都敬过酒,轮到末一位祁听鸿了。他刚站起来,已有好几桌秀才哈哈大笑。柳丹奇道:“笑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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