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尽(32)
“我怎么不能!”陆远达冷笑一声,“你说,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他的目光冰冷得像是一根冰锥,狠狠扎入肃王妃的心间,将她一颗心扎得支离破碎。她惨笑一声,将有些涣散的眸子移到陆远达脸上,似乎是想看看他到底如何能做到如此绝情。
“王爷,你不记得了……你原来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这样怨怪了我这样久……”肃王妃粗重地喘了两口气,“八月初的一个深夜,你满身酒气地回来,双眼通红,说着些谁也听不懂的醉话,你不让人靠近,又抱着酒坛子哭了起来,下人们实在是没办法,来敲了我的门。
我听后,披着一件外衣就去了你房内,你不让下人们进来,我就叫他们都退下了,打了一盆清水进去给你洗漱……你发了疯,将我按在……按在桌上,就那么将我……我推不开你,只好任你胡来。在那之前,我其实大概隐约感觉到了你不大喜欢我,除了刚成婚的一个月,你几乎都没有再和我同房过,可是你竟然抱着我喊着另一个人的名字,一边喊一边埋在我颈侧哭得厉害,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那时我才知道你是有了心上人的……他叫姬遥,对吗?”
陆远达大惊失色,他脑中嗡嗡直响,八月初三,那是姬遥的生辰,他去姬遥的坟前喝了个烂醉,之后回到府上的事情确实是一件都记不得了。
“那,那你怎么没和我说过!那王府的起居册中,怎么没有记录?!”
肃王妃看着陆远达面上惊痛之色,心下一片冰凉,隐约猜到今天这惨景到底是谁一手造成的,她的声音冷淡飘渺,似是一缕摸不着抓不住的轻烟:“王爷,我没有那么不知羞耻,难道在知道了你心里头有人,又这样糊里糊涂地同房了,还要留在房内第二天醒来向你哭诉,乞你怜爱还是要你愧疚?……陆远达,嫁给你之前,我也曾是高门大户之女,读过那么几本书,尚明些事理,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足够难堪了,又何必这样脸面都不要留下来?”
肃王妃面上的神色微微缓和,似是死前最后的回光返照,她看陆远达,只觉胸腔中一片冷意,将她心中那点寂寥的欢喜全冻成了可怖恨意:“当夜我就回去了,没人知道房内发生了什么,府中奴仆,除了我贴身婢女,都以为我只是在里面照顾你……起居册上自然也不会有记载。”
陆远达面色猛地褪去了所有血色,他站不住似的踉跄一下,怔怔地看着面前这幅惨景。
这是他一手造成的。
“王爷……”肃王妃闭上眼,眼角落下一行泪,“我曾经,喜欢过你,就算知道你只是因为我是户部尚书的嫡女而迎娶我,我却一直都把你当作夫君,从未生过什么二心。我披着大红嫁衣踏进王府的时候,就已经把这里当作了后半生的家,可我没想过,王爷就算分不出什么怜爱给我,竟连结发夫妻之间的一点信任也没有。”
原来佳娘,竟是喜欢着他的吗?
陆远达心中大恸,他都做了些什么!亲手将自己的妻儿都送上了绝路!
他几乎是扑到床边,摸着王妃白得骇人的面颊,颤声道:“佳娘,佳娘,是我对不住你,你等着,你会好起来的,我现在就去叫御医来,你一定会……”
“不必了,”肃王妃再睁开眼时,眼底已是一片荒芜,她冷淡地看着陆远达,干裂的唇瓣一弯,拼尽最后一丝气力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来,“我已经感觉到,他不动了……王爷,你这样的人,是不配得到什么真心以待的人的……你根本没有心,你不以真心待人,又凭什么心安理得地享受别人的温柔以待?陆远达,你就该孤家寡人一辈子。”
她已经是油尽灯枯,这段话是拼着最后一点回光返照的气力讲完的,说完这些话,也将身体里最后一丝人气也抽了去。肃王妃吐出一口气,闭上眼,和腹中的孩儿,一同去了。
陆远达眼圈通红,撕心裂肺地趴在榻边喊道:“不——”
……
过往种种,往日云烟,皆在这一份酒醉中将人的铠甲除去,朝最柔软的那一处刺去。
陆远达仰头灌下一口酒,酒入喉,烧得眼底都发烫。
影六跪在他身侧,斟酌着要不要劝一句喝酒伤身,却突然听见陆远达吩咐:“你下去吧,今夜别让任何人进来。”
“是。”
这一夜的愁与怨,悔与痛,最后都化在烈酒中。
【菱州】
陆开桓烦躁地将笔掷在一旁,把案上压着的宣纸揉搓成一个纸团,丢在脚下。
孟笙朝陆开桓那望了一眼,轻叹了声,放下手中的书册,从榻上下来走到他身旁去,弯腰将那纸团拾了起来,铺平展开:“怎么了,这么晚了还这么大火气?”
陆开桓面色不大好,他看着孟笙,许久才道:“前日我跟着陈永长,去瞧了那修建的大坝,那上头确实是有许多男子正在做工,我去问了一个,他也确实说了官府会发月钱给他们……可我总觉得不大对劲,我说这坝修得这样高这样厚,一来不知道能不能抵御下次洪水的猛扑,若是根基不稳,也很容易倾倒,其次这坝修得这么大,也妨碍了菱州百姓的生活,那陈知府平时看上去圆滑得很,但提起这大坝时总是那么不讨趣儿,每每态度都让我觉得不大对劲,所以我难免生出诸多疑虑……”
他看了一眼孟笙,有些后知后觉地闭了嘴。
“子真,我没关系的,”孟笙在他身边坐下,“轻重缓急我还是分得清的……再说,如果我真的完全无法接受,我也不会随你一同来菱州了。你心里压事,也不会好过的,不如同我讲讲。”
陆开桓叹了口气,将孟笙的手攥在自己手里,开口道:“我再次提起了堵不如疏,引流到别处去,他却一口拒绝了,说是大坝已成大半,加固加高即可。这几天我在房里翻阅一些前人留下的水利工事的书,画了几份工图,送到陈永长府上,就没了音信。昨日崔瀚来了,与我小谈几句,话里也尽是阻挠之意……我怀疑这菱州崔家和陈永长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孟笙心下微动。
昨日崔瀚确实是来了,而且也确实是与陆开桓聊得不大相投似的,走的时候面色不善,陆开桓也留在房内没有出来,孟笙只好亲自送这位崔小公子出府,在走到府门时,崔瀚停下了脚步,孟笙一时没反应过来,鼻尖撞上了他的背。刚想道歉,就听面前传来一声轻笑。
接着,这位崔小公子,摇着一把洒金折扇,回头笑吟吟地看着他,那笑里三分暧昧,七分风流:“三日后是我生辰,舅舅说要为我大办一场,孟大人,可否赏脸前来一聚?”
“我……”
“来的话,记得自己一个人来崔府,因为请柬我就带了一份,只你一份的。”
说罢,将请柬塞进孟笙怀里,也不管他说什么,自顾自地转身离去了。
孟笙将那张华丽的请柬在烈烈日头下展开了,上头金色的落印映得他眼睛隐隐作痛——
崔瀚。
第四十六章•赴约
“在想什么呢?”陆开桓见孟笙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问道,“是有什么事发生吗?”
“……没有,我只是在想,我该做些什么,才能帮到你。”
陆开桓笑了一声,将站着的孟笙搂住,把头埋在他腰间,轻声道:“你能为我着想,这份心意我知道了。但是,笙儿,我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你能平安无事,我带你来菱州也并非想要你为我做什么……所以答应我,别搅进这摊浑水里,好吗?”
孟笙不作声。
陆开桓头埋在他腰间,看不清孟笙脸上的神情,就权当他答应了。心头一松,这几日的疲倦尽数涌上心间,陆开桓只觉得眼皮沉重,松开孟笙站起身来朝里间的床上走去,躺下连衣服都未脱,不过片刻就睡着了。
孟笙也跟着他,坐到床边,落下眼去看陆开桓。这几日的事情的确烦杂难理,使陆开桓的眼下都生出两片青黑来,看得孟笙心里也细密地泛起疼痛来。
他想帮帮陆开桓……什么都好。他不想永远只在陆开桓的羽翼下,被护在背后,他也想与陆开桓并肩同行,什么困难苦楚都一同承担。
可是陆开桓的态度也总是这样,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探出头,陆开桓就会如临大敌地将他掩回去。
孟笙心底不由生出两分黯然,难道陆开桓是觉得他只是个太监,所以帮不上什么忙,才这样多加阻拦的吗?
这些苦闷在心底酝酿发酵,令孟笙这一夜都无眠。
…………
隔天,陆开桓起了个大早,坐在案边拧眉深思,将那封上京送来的密信读了好几遍,脑中一时过了许多事情。他离京前曾嘱咐探子暗地盯着陆远达的钱财流向,那边送来的密信上说道,就在十天前,陆远达不知从哪里又得来了五千两银子,现在就存在肃王府的库房里……这五千两可不是小数目,陆远达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陆开桓想到了许多种可能,觉得此事必定不简单。所以他提笔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方玉生的,要方玉生向影六打探清楚肃王府前些天五千两的来源;另一封,则是送去上京的何将军府上,收信人是何茹。
实际上,陆开桓和何茹在暗地里一直有些联系,但无关男女之情,大多都是他向何茹借用何将军府上一些关系的请求,或者偶尔像兄妹一般聊些简单的家常。前些日子,何茹来了一封信,说是下个月,木沧就要来她家提亲了,那信纸上带着淡淡的熏香,是何茹喜欢的牡丹味。陆开桓看着那信,面上也不禁露出了几许欣慰的笑来。不过,现下这封信,虽在开端写了祝福之语,但最主要的,是他做了最坏的打算,他怕这些日子里陆远达有什么异动,所以拜托何茹,若是陆远达有什么异心,可以帮着他在京内压一压。
这封信还没有落款,陆开桓就被孟笙催去用早膳了。陆开桓的书房除了孟笙是没人进得去的,所以他就随手将镇纸在信上一压,也没有刻意收起来,就应了一声去吃饭了。孟笙忽然记起,昨天好像将荷包掉在陆开桓的书房中,就匆匆吃了饭,去书房中寻找。
他独自一人进去,先是在暖炉靠椅处弯腰寻了一遍,没有寻到,又绕去书房中的酸枝木案桌前寻找,最后在案桌下一个小角落中找到了。孟笙将那荷包攥在手里,直起腰来,余光扫到了陆开桓桌上的信。
一个似乎很遥远的名字竟然在那封信上。
何茹。
孟笙蹙眉,不由低头去细看那封信。他平日里并不乱翻看陆开桓的东西,可是今天,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不由自主地就低头将那页纸笺拿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