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尽(50)
传言,这位新帝不怒自威,不露声色,其心思极难捉摸,其手段极为凌厉,要说他这些天来做的奇事有三——
其一,他上位后陆续进封了几个臣子,其中便有当年受文字狱牵连的方翰林之子方玉生。陆开桓登【基后吩咐下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命人重查当年方翰林的文字狱一案,将卷宗统统调了出来,加上方玉生自己提供的其父绝笔书为证,又命大理寺扣押相关人等查问,确查出当年之事是兵部尚书胡景暗地栽赃,便将胡景贬官处死,为方家彻底翻了案。陆开桓又将方玉生封作右相,赐尚方宝剑,彻底架空了原来丞相的权势。
这件陈年旧事本该被遗忘在岁月的长河中,却被新帝重新翻出,查出这是件稀里糊涂的错案,这实在是有些打了先帝的脸面。
其二,他废除了玄铁令牌可以号令御林军一律,同时将何将军独女封为镇疆夫人,远派至西疆一带,统帅西部边疆军队,并准许何将军手下副将木沧一同前去边疆驻守。这一举措明里似乎是为何家带来极大的恩宠圣眷,史无前例地封了一个女子掌控边境兵权,实则是将何家远谪,解了何家的兵权,这实在是帝心难测,手段令人叹服。
要说这其三,是民间百姓最津津乐道的一件事——那就是皇帝的大婚,一场极为隆重的封后大典。皇帝不仅大赦天下,还将红灯挂满上京,从宫门口一直绵延挂到上京的城门,将整个上京都铺成一片缱绻的红,还拨了银子下去连着三夜都在宫门前发酒给民众,以求与民共喜之意。
然而,光这些还不足以令这场大婚这样史无前例,要说最奇的,就是这要被娶的皇后本人。这个皇后身份成谜,年纪长相皆无人可知,甚至都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姓孟,似乎这个人就是凭空蹦出来的一样。皇帝对宗亲的解释是这人是在他做皇子时就伴在身侧的人,只是这些年来一直未能给一个名分,借此机会补回来罢了,至于其他的,无可奉告。
有观临了这场大婚的官员回来说,这位孟皇后身上的衣服绣样虽然是飞凤,但是衣服的缝制看起来却与一般的凤袍不同,款式看起来更像是男子的服饰,但她身形瘦挑,又盖着红盖头,谁也解不开这些疑窦……
越是这样扑朔迷离的东西,越会勾起人们的好奇,民间关于这位皇后的传说也越来越多,孟皇后一时间也成了上京最多被人在茶余饭后说道的人物。有人说,她姿容艳丽,天下无双,陪伴在皇帝身侧,与皇帝形影不离,是一对互伴的青梅竹马;也有人说,这位皇后形容丑陋,面上带疤,极是吓人,皇帝只是念在她在困境中不离不弃,才将她封作皇后;更有甚者,说她是只狐妖,专来迷惑皇帝的……
种种传说,皆消散在余饭残茶中,在红尘中一遍又一遍地轮转,而个中真相,恐怕只有这故事里的两个主角才知道。
孟笙坐在柔软的床榻上,只觉得身下的垫子软得让他快陷进去了,他隔着一层红纱,望着殿内盈盈迷离的火光,一时间也觉得如梦似幻,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好像是在做梦。
一大清早,陆开桓就把他从被子里挖出来,还没等他说什么,就让宫女兰儿帮他沐浴更衣,殿内没有留其他人。孟笙被兰儿折腾着,睡意使他头脑昏沉——直到他看见面前那架子上挂着的一袭火红长袍。
孟笙回想起来,陆开桓温暖的大手牵着他,带着他走上长长七十三阶汉白玉雕制的玉阶。他就那么一路晕乎乎地被他牵着,走上了先音殿,共受万臣朝拜庆贺,然后,两人一同跪在太宗皇帝面前,沉沉念出告词。
这一天,嘉礼的所有流程,陆开桓始终都那么紧地握着孟笙的手,像是一辈子都不会再分开。
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且太不可思议,谁能想得到,陆开桓竟真胆大至此,给他蒙了块盖头,就敢将他一个宦官领到阶前殿上,光明正大,坦然对着先祖列宗说要册封他做皇后呢?
孟笙尚还晕着,就听外头隐约传来些声响,然后是门扉被人轻轻推开,发出一声缱绻的长叹。
他不由紧张了起来。
门被掩上,来人沉默着一步步走近。孟笙将眸子半垂,在他目所能及的一小片地方,是用金线勾绣着游龙纹样的黑缎靴子。
这天底下,能配得上这双长靴的人,也只有一个人了。
孟笙的目光缓缓上移,还未等他隔着红雾一般的盖头看清来人,头上的盖头就被人轻轻地摘落,孟笙抬眸,与陆开桓的眸子相对,他们的眼中都映着对方,此刻,无须多言,他们已知晓了对方的爱意。
“你今日真美,”陆开桓俯身,揉着孟笙的脸颊,亲在他的唇上,“你抹了胭脂么?”
“抹,抹了些,”孟笙支吾着,脖颈耳根都染上了一层薄红,“兰儿姐给我抹的,她说我抹上气色看起来好些……怎么了,不好看么……”
“好看,好看得我都要把持不住了。”
陆开桓轻笑一声,他坐在孟笙身侧,将备好的两盏合卺酒端来,一杯交到孟笙手中,一杯捏在自己手里。两人手臂交缠,一同饮下这杯寓意二人永结同心、永不分离的甜香酒液。陆开桓喝得快些,他就像是个渴了许多天的人,喝完就凑过去,捧着孟笙的脸,从他的唇舌间再汲取更多蜜津,直亲得孟笙喘不过气,连声讨饶。
“我做到了,”陆开桓望着孟笙,眼底盛着太多孟笙看不懂的情感,“我说过要娶你,要你做我的皇后,这一次,我做到了。”
他姗姗来迟,终于将这个许下多年的誓言,在这一世兑现给了孟笙。
他终于将这场大婚补给了孟笙。
灯花一跳,爆出一星闪烁,发出噼啪一声。
“你真是个疯子,你怎么敢……你就不怕被发现了!”
“没什么好怕的,”陆开桓语带笑意,“我费尽千辛万苦走到这里的原因,有一大半都是,只有坐上最高的位置,才能不受制于人,我们之间才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拆散。我可以落魄,但我不希望你陪着我一起落魄,我知道你愿意,但是我不会同意,更会煎熬。”
孟笙眼底皆是动容,他与陆开桓十指相扣,温声道:“子真,你待我的心思我明了,希望你能知道,我的心意也并不差你,如今我们是成过婚的人,从此以后,除了死亡,谁都无法再将我带离你身边。”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陆开桓余下的话,都被孟笙湿润的唇堵在了喉咙里。
这个吻绵长而缱绻,陆开桓翻身将孟笙压在床上,俯身一边亲吻他的侧颊、脖颈,一边伸手解开孟笙的腰带。孟笙瘦削的脸陷在一片烈红中,显得更加白皙如玉,在昏暗的光线下,眉眼间生出几分江南烟雨的多情来。
孟笙喘息着,伸手环上身上人的脖子,闭上眼,将自己毫无保留地献给陆开桓。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会有一个人,这样深爱他,以至于迄今为止他得到的,已经远远比他能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
喜烛燃底,云雨方歇。
这又是一个春夜,开始于动情的喘息,在湿淋淋的余韵中结束。
只恨夜短。
第七十一章•责任
三年后。
“陛下,镇疆夫人派来的人已经在殿外候着了,是否通传入殿?”
陆开桓放下手中的折子,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道:“传他进来。”
已至年关,每年年底这个时候,镇守西疆的何茹和木沧总会亲自护送一批西域各小国进贡的物品来上京,不仅是为了保证岁贡安全抵达,最主要的还是向皇帝汇报这一年西境的动态,顺带回家与远在上京的家人团聚过年。
一人携着霜雪寒风从殿外跨进,肩上落满星星点点的雪,但很快,雪就在烧足了地龙的屋子里融化,在黑袍上褪去了颜色。
“末将木沧,参见陛下。”
“起来吧,”陆开桓轻笑了一声,“怎的连件大氅都不披,可仔细些别着凉了,平惹人担心。”
木沧也知道陆开桓这是在故意拿他打趣,但他的性子向来沉闷,用家里夫人的话来说就是八杆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干巴巴地说道:“谢陛下关心。”
“对了,何茹呢?今年她怎么没和你一同回来?”
木沧神色忽然柔软起来,眉眼间的冰峰也开始融化,他唇角藏不住那点笑意,微微翘了起来:“回陛下,她怀孕了,身子重不便劳碌奔波,今年就由末将一人护送至上京,明日末将就会启程回去,今年就不在上京过年了。”
何茹在去西疆之后的一年,给陆开桓传了封报喜的信,里面写着她和木沧在卓峰下成婚了,陆开桓当即就派人送了许多贺礼过去,说是作为兄长出的嫁妆。
只是没想到,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泼辣的小姑娘也嫁作人妇,并且,她要做母亲了。
陆开桓神思有些恍惚,他想起何茹在他登【基后,亲手捧着玄铁令牌来找他,对他说将这块令牌还给皇家,并且自请去西疆镇守,望陛下成全。
他不禁有些感慨,原来人都是会长大的——经过岁月的打磨,何茹学会了如何隐匿锋角,明哲保身,她明白盛极则衰的道理,自知虽然在皇帝夺权时成了功臣,但何家原本就权势极大,如今又立了如此奇功,若再加封,那便已然威胁到了皇权。
皇帝虽然会在刚上位时多有封赏,可那不过是缓兵之计,更是做给外人看的,不出几年,皇帝必定会因为忌惮何家权势而渐渐打压何家,到那时候再想要离开这趟浑水,延续何家气数,必定是回天乏术。与其如此,倒不如聪明些,将姿态放低,不声张不矜傲,趁此良机离开上京这地方,到一个喜欢的地方去安度余生……这样还保全了何家的名声,是为以退为进的上策。
何茹之前与木沧一起去过西疆镇守,对那一带很是熟悉,也很是喜欢西疆的风土人情,于是便早早和木沧商量好了,交还御林军的兵权,之后两人一起去西疆镇守。
既然这是何茹求的恩典,陆开桓又怎么会不答应,于是亲自写了道旨意,封何茹为镇疆夫人,统辖西疆边陲各地的军队。
这是大千国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将军,更是第一位有如此威望地位的女子。陆开桓感激何茹的帮助,所以也赐予了她至高的荣誉与权利,让她能在西疆高枕无忧,不会受什么委屈。
“陛下,这是西疆这一年的状况,夫人她都已经写在这封折子里了,”木沧的话打断了陆开桓的回忆,“若是陛下无其他事,臣就先告退了。”
一旁的内侍接了折子,呈给陆开桓。陆开桓接到折子,也不急着打开看,只是吩咐道:“来人,为木将军备一件狼毛大氅,送将军去瑜景宫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