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僧谈之无极(11)
无极今年近十七,已经上过战场,并且还立了大功,这样的成就,便是为将几十年,也不一定能与他匹及。季容不禁唤:“无极,来寡人身边。”
论规矩,除了侍卫,武将若是佩刀,需站在国主十步之外。无极听到王上温柔的叫唤,也忘了这个规矩,一步步地走到季容的身边。莹亮的火光下,齐王端详着他的少年将军——比起离开宫殿的那会子,无极的身量又拔长了不少,原是和季容差不多高,今也胜过他一头了。无极的皮肤黝黑了不少,鸦羽般的眼睫低垂着,就像是一只温顺下来的狼。
季容细细地打量着他,眼睛眨也不眨,他忍不住捏了捏无极的肩头,顺着抚摸下来,碰到他的掌心。无极的手掌宽大而粗糙,十指布满了茧子,指头有许多狰狞的裂伤,瞧得季容心口紧紧揪在了一块儿,他抬头望着少年,轻声而郑重地说:“无极,你受苦了。”
在齐王碰触他的时候,无极的心就提了起来,当那双手如丝绢一样,沿着他的胳膊滑下来时,他觉得胸口紧得像是要撕扯开来了一样。他是如此地想要握住它们、让它们抚过自己的脸庞、脖子、还有身躯……
无极强压下那些凌乱的念头,嘴角扯了扯,说:“能听到王上说这一句话,无极就是死,也无憾了。”
“切莫口出狂言,寡人何时要你去送命了?”季容的声音提了起来,竟是有些激动。无极连忙改口:“是无极失言,无极……无极还要侍奉王上一辈子,无极绝对不会轻易死的。”跟着又柔声道,“无极说过,最晚六月,必带着大军回来,未料竟又迟了半年,请王上降罪。”
和楚国的一战,打了整整快一年,这一年来的每一夜,季容就没好好地合过眼。无极早就听说,王上为了前线的将士,日夜必祈福,虽说不是为了他一个人,他也觉得熨帖至极。
亲眼看见人好好地回到自己的眼前,季容只觉长期以来悬着的心,总算落回到了实处,他放开无极,轻轻颔首道:“寡人又怎么会因此事怪罪于你。”接着绷起脸道,“只有一件事,寡人要好好问罪于你——当时,潞水一战之后,你竟只身潜入敌营,刺杀坤申君,实在是太过鲁莽,你究竟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有多么危险?”
无极见他动怒,复又跪下来,抱拳说:“此事并非无极临时起意,而是和白大将军密商之后,决定出此下策。坤申君狡诈多谋,我等好不容易引蛇出洞,若是再放他回到楚国,不出几年,楚国必然会再卷土重来,威胁我齐国。故此,潞水之战是一计,刺杀坤申君又是一计!”他面露自责,“只是,没想到,白老将军竟殉国,要是无极能在他的身边……”
季容听完他的解释,已经明白了来龙去脉。想来这一切都是白术和无极密谋后的行动,只是,因为这样,为了彻底击败楚国,他齐国失去了一名老将,又差点失去了一个少年将才……季容将少年扶了起来,终是道:“你记住,这样的事情,以后万不可再做。寡人知道你身手不凡,可你可有为寡人想过,寡人已经失去了白老将军——”连日来的提心吊胆,让他的眼里蒙上一层薄雾,他的视线落在不知名的地方,长长地叹了一声,“……寡人不能再失去你。”
无极握紧双拳,像是在努力克制着什么,之后喑哑地道:“无极明白,无极……绝不会再犯错。”
季容欣慰地点头,跟着少年想起来一件事,就看他除下佩刀,双手捧给季容:“这把刀,无极还给王上。”
季容接过那柄沉重的龙纹佩刀,却又把它交回到了少年手里。
“王上……?”
季容两手放在膝上,说道:“宝刀配英雄,这把春君苏阖的刀,寡人就把它赐给你了。”无极一脸怔怔,正要推辞,季容摆摆手,笑着说,“你不需要推辞,将来,还要靠你和这把刀,继续守护齐国和寡人,是也不是?”
“……是!”无极脸上难掩喜色,妥善地收回了佩刀。他在外人面前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只有在齐王前头,才会露出少年般的模样。
季容说:“过几日大朝,寡人会在殿上封赏你,至于赏你什么,寡人就暂时保密。”无极应道:“王上赏无极什么都无所谓,只要无极能待在王上的身边就行了。”
季容摇头笑了几声:“那可不成,寡人怎么可以让寡人的将士受委屈。”
眼看时辰已晚,嫪丑进来提醒说快要到宫禁的时候了。无极告退时一脸欲言又止,季容问他道:“你可有什么话,要对寡人说?”
“无极……”少年看看齐王,终像是豁出去般地说,“王上说,会给无极奖赏。那无极不要其他的,只要这一个,成么?”
季容满心好奇,不知这个少年心心念念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遂道:“好,你说。只要寡人能做到,必当满足予你。”
跟着,他就听少年开口道:“无极……想要,抱一抱王上。”
话音一落,季容便顿住,紧接着,就是一段沉默。无极迟迟等不到王上回应,脸不由涨红,之后,他故作镇定地拜下来,说:“无极喝多了,胡言乱语,请王上原谅无极的无礼。无极……这就告退。”
他行礼之后,便转过身去,就在踏出内殿的时候,突地听到后头一唤:“无极。”
少年倏然止步。他顿了一顿,用力地回首看去。
只看,季容遥遥地站在火光下,孤影斜长。他缓缓地朝少年张开双手,唇轻轻地动了动。
“无极,”他说,“到寡人这儿来。”
画面静止了片刻,之后眨眼地一瞬,一道影子快速地飞掠而过,烛火明灭了一下,就看墙上的两个影子紧紧地交叠在了一起。
“王上……”无极死死地抱住了男人,双手渴望地在他的背上摩挲着,“王上、王上……”他像是一个濒死之人,不住地呼唤着他的主君。
滚热的气息拂到耳边,季容只觉心口疼得发紧,不知不觉也揽紧了少年,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声音微微地颤道:“……寡人在这儿。”
无极将脸埋在齐王的颈窝里,他深深地呼吸着,就像是下一刻死在季容的怀里,也甘之如饴。他嘶声道:“那时候,我还以为,我再也没法见到王上了。”他说的是和坤申君的武士决斗之时,长刺穿过他的腰骨,他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后,我跳进了河里,每次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我都想到王上……”他笑了起来,哽咽说,“我知道,王上在等我回来,我听到王上叫着无极,我告诉自己,决不能死,一定要活着回到齐国,回到王上的身边。”
季容十指攥紧,胸口的气只进不出。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冲击,强烈得几乎让他难以承受,除了紧紧地搂住无极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给他什么。他无声地喃喃:“寡人究竟,何德何能啊……”
秋阳宫外,渐渐飘起了落雪,天地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不久,季容掌国,将步入第三十三个年头。这一年,齐王季容和无极之间关系,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近不可分到互相猜忌,最后,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分崩离析。
第十二章
年关刚过,齐王季容于正殿亲自封赏功臣,其受赏人数共二十有七,皆是在齐楚一战中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将士。武安侯韩绍宣读谕旨,先是赐殉国的白术、崔彦等老将谥号敬公、忠公,配享太庙,长子赐爵,逐一赏赐,轮到无极时,百官就看一人走至殿前,他身着武官官服,手持玉笏,端的是丰神俊朗,好一英雄出少年。
武安侯微微颔首,读道:“少骑郎将子无极,忠贞明德,独有奇谋,宣劳戮力,振旅班师固守寡人之山河,特敕封千骑将军,赏宅邸一座,加赏黄金五百,再赏绸帛二十匹——”
宣完了所有谕诏,以武安侯为首,满朝百官连同少年在内皆一并跪拜:“谢王上赏赐——”殿前,无极暗中抬眼,看向王座上的男人。齐王披着隆重的王袍,面目庄严如故,说了句:“平身罢。”
“谢王上!”无极站起来时,目光和来自上方的视线不期然地交错。冕旒后,季容对少年缓缓一笑。
“在下实未料到,王上居然封了他做千骑将军。”下朝之后,众大夫同行时,便有人说道此事。千骑将军,乃五虎将之一,纵是排在最末,依然手握兵权,而且无极年少轻轻,就有这等成就,已经可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千骑将军乃五虎将之一,纵是排在最末,可如今五虎将中,崔彦将军牺牲,就只剩下另二人,除赵黔将军之外,钟桧将军年是已高,早不过问朝堂事。王上此意,无疑是将千骑将军当成极亲近之人……”
长安侯荀启从殿内踏出,文臣们一见到他,都识趣地止住了议论。长安侯先前就反对向楚国用兵,后来因大势所趋,不得不应,而王上如此重用信任一个少年,长安侯对此早已经心生不满。如今大战告捷,无极占尽风头,获封厚赏,长安侯更加不豫。他瞥向另一头,瞧见无极正与武安侯韩绍同行,冷哼了一声,独自而去。
武安侯韩绍为朝中老臣,和长安侯一样为从龙之臣,当年季容能安然继位,也多亏了这二位鼎力相助,季容掌国以来,对他们亦多有信赖。长安侯的态度,韩绍和无极都看在眼里,韩绍道:“荀大夫乃文臣肱骨,无极将军以后若要在朝上站稳脚跟,少不得好与他交好。荀大夫有上卿风骨,只是有时过于执着于圣人箴言,难免不应于这世道。”
无极一脸漠然地道:“无极是王上一个人的臣子,他怎么想,都和无极无关。”
“将军年少无惧,可朝堂之事,毕竟和行军打战不同。这些事情,将军日后便能明白了。”武安侯抚须笑道,“季日老夫于家中举宴,那就请千骑将军到时候赏脸了。”跟着作揖,无极拜了拜。二人分头而去。
无极驾马来到新居,在一众下人的恭迎之下踏进宅院——大王赐宅,可传后世,意为子子孙孙都得到王恩庇荫之意,作为臣子来说,可谓是无上的荣誉。这宅院是季容从私库里拨出银两所建, 其意更是非凡,如今朝中无人不知,齐王对无极大有宠信之势,甚至有人暗中说,便是对赵将军,也不过如此了。
无极举目环顾了一圈,因是季容亲自命人督造,皆是照着王上的喜好,故而是雅而不俗,华而不妖。忽然,他听到后头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阿兄!”
无极一回头,就见从大门那头跑来一个少女。只看她双瞳剪水,目似含情,相貌和无极足有七八分神似,唯五官更为秀丽艳美。少女一袭红裙,未及豆蔻之年,已出落得娉婷袅娜,足可说是国色天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