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僧谈之无极(30)
往日里也不能说常来寻公子,可当夜二人也算是不欢而散,瀛公子难免在意,拨着琴时,也免不了走神。他并不觉自己有错,王父之言犹在耳边,若出了何事,只怕好多人得受他牵连。作为公子,怎可这般任性妄为。
公子暗思魏风年纪略小他一二年,自己当哄一哄他便也是了,何必直接拂了他的美意,想想便又自责到自己头上来。
今儿瀛公子心不在焉地拨了会儿弦,猜那少年今日亦不会来,这般想时,就听见了奇怪的声音,像是吹笛声,又似吹嘴哨,公子忙跟着声音快步走过去,果然见到他想念了几日的人。魏风手里拿着一片叶子,那声音原来是吹叶子发出来的。
他又翻着窗扉进来,公子与他一块走着:“你刚才那声音是怎么吹出来的?”两人一起在坐在席上,魏风也不说话,自去拨了拨公子的琴。瀛公子看他这模样,便知少年还在生自己的气,又看他在弦上胡拨一气,怕会将人引来,就把琴给挪开:“你何必和这琴过不去,若生我的气,责问我就是了。”
魏风听了一笑:“公子真爱说笑,小人如何敢责问公子?”
瀛公子看他肯和自己说话了,想是有些松动,便忍不住高兴:“你莫再恼我,我便弹琴给你听。”
郑侯的几位公子里,唯有大公子半点也没遗传到他王父的英武和威厉,可他在诗词乐赋的造诣却远在旁人之上。因此,常有人说,大公子这是生错在帝王家,若是寻常富贵门户,也不算枉费这身才华。魏风也钟爱听公子弹琴,只看这瀛公子面目虽不能说秀美如女子,但也非一般地清秀,他气质干净,必定是被人护到了极致,不明险恶,这才这般幼稚青涩。
公子拨弦时,一只手鬼使神差地覆来。瀛公子回头时,便见魏风挨得极近。两个十几少年几乎是鼻尖相抵,公子红唇轻启时,魏风就稍一凑前,便亲了他。
瀛公子不知是愣住还是如何,由着魏风以唇试探,轻轻地碰了几下,就用舌来顶开唇瓣,要更加亲近时,猛地“唰”地一声。
瀛公子站起来了,他看着魏风,半晌,转身快步走回了内室里头。
男风也非鲜见,单说郑侯,便是男女不忌,甚至更为钟意男子。瀛公子和少年互生好感,若生出什么事情,也是情难自禁,可到了真的发生的时候,公子却又将人推至门外。
公子辗转难眠了一整夜。他只道对魏风的喜爱,非是那般感情,可又放不下那少年,不知是何谓。瀛公子不曾通人事,心慌慌地过了一晚,到四更才勉强睡下,好在也无做梦,翌日起得比平时都晚。
瀛公子起身之后,去打开窗扉,就见窗边有一物,是用叶子编的草蚱蜢。
公子自然知道这玩意儿是出自谁人之手,他将它把玩一会儿,心中却是甜蜜与苦涩交织,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只不过,他这样的烦恼,也没持续多少天。若非后来经历的一切,瀛公子尚不知,原来世间也可以这般地荒诞和难以预测。
一日晌午,一个內侍走进来:“大公子,国主传见。”
大公子便忙换了衣服,没有半点地猜疑,就跟着那內侍走了。走到半道儿时,公子就察觉到了异样:“此路并非是去秋阳宫的路。”
內侍恭敬道:“公子莫忧,跟着奴婢就是。”
这时候,瀛公子的内心,才渐渐地升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他暗暗揪紧了衣袖,暗中思量自己还干了什么,可又曾招惹了王父不快?……种种的胡思乱想,等到了他们该去的地方时,全都化为了震惊——
那是死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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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数2.0章。
第二十九章 《鬼僧谈·无极》 番外 《痴》 第四章 下
何为死牢?——入死牢者,那便是一只脚已经跨入了阿鼻地狱,任他本来是凡夫俗子,还是王侯公卿,在这个没有人性的地方,都是猪狗不如,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瀛公子一踏入此地,就闻到恶臭的血腥味,差点儿就站不住,两边的內侍反应及时,施手将公子扶着,便看前头那阴阴暗暗的道儿上,领路的內侍回头说:“这牢里阴气重,也是委屈了公子,然公子务必奴婢走一趟,待会儿,也好向国主复命。”那嗓子尖而细,森森的一张白脸,就像是这牢里鬼魅一样。
瀛公子只能尽力平复呼吸,脑中思绪杂乱,已猜不出何谓,唯有盼着这条路赶紧走到头。是杀是剐,也比这般慢慢折磨他来得好。
这一段路,也不过须臾,瀛公子走走停停,几次被什么声音惊扰,尔后也像是麻木去了,只一张脸血色褪尽,冷汗浸透了衣服。他们停在了一处牢房,那儿想是行刑的地方,烧着铁焊和火炉,又热又臭,墙上血迹斑斑,瞧得公子暗暗心惊。
跟随着他们的武士打开了重锁,“哐啷啷”地一阵响,牢门一打开,在灯火的映照之下,瀛公子这才看见了,那头高高地吊住的一个人——那人也不知犯了何事,被折磨得面目全非,可说是脱去了好几层的皮,若非他胸口还有些微弱的起伏,只怕旁人都以为他已经死去了。
忽地狱卒泼了桶馊水去,人就醒过来了。他睁着血红的眼,好半晌,才总算看清楚了火光里的人。当他们视线对上之际,瀛公子几乎是双腿一软,若不是旁人一力搀着,早就跪了下去。
“……魏风?”公子无声呢喃,满脸的不可置信。
公子猛地推开了旁人去,闯进了牢房当中。他止步于魏风面前,睁大着双眼,就近地打量着他:“……”几天前还好好儿的一个少年,此下被折磨得不人不鬼,身上不仅没有一处完好,就看他的腰胯下凉飕飕,血结成了块,竟……竟是被人施予了宫刑。
瀛公子怔怔地睁着眼:“魏风……”他嘶哑地一轻唤,眼泪生生地坠落了一颗。这究竟是为何……?
——为何?那浴血的人一双浑浊的眼,良久,那干裂的唇翕动道:“公……子。”这“公子”二字,像是用尽了力气发出来的一样。
瀛公子只想当中必有什么误会,也顾不得自己将会如何,哽咽道:“我这就去见王父!”他刚要转身,却被內侍给拦住了去路。瀛公子素来不管对谁都和颜悦色,此刻板起脸来,呵斥道:“让开,否则……休怪我必会治你不敬之罪!”
那內侍也不惶不惧,他朝公子缓缓地躬下腰,柔声道:“公子要赐奴婢罪,奴婢不敢不受。可此事,为国主之命。”他抬起眼,看向了魏风,语气森然地指说,“此人——!是赵国派来的细作!”
瀛公子一顿。猛地,他转回头,也看着少年。
內侍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大牢中,激烈而尖锐地回响着:“此人的真实身份,乃是赵王的庶子,他作为赵国的棋子自小被送入了郑国,伺机潜入王宫当中,蛰伏多年,意图不轨!”
瀛公子久久不动,跟着,他缓慢地看过去。看起来那般质弱而消瘦的少年,此时却是出奇地倔强,他抿了抿唇,强抑制着颤抖说:“这当中,想是有什么弄错了。”他说话时,泛着雾气,视线飘到了远处,“我去见王父。”他带着希望笃定道,“王父一定……一定会听我解释的!”
眼看拦不住公子,內侍蓦地高声唤:“来人——”瀛公子便见另一宫奴捧着东西过来,內侍冷眼瞥了瞥,转过来对公子拜道:“请大公子亲眼看看,这些——”他指着那盘子上的东西,“就是魏风通敌的证据。”
木盘里的,有几个是从飞禽腿上截下来的信笺,此外还有一些信物等等,一看下来,都非郑国之物。瀛公子拿起其中一张密信,打开来看,上头的字迹,确实出自魏风之手。不单如此,那信中写道几字,说,郑侯的长公子已被他所惑,只待良机到来,必可将公子掳到赵国,以此要挟郑侯退兵。更甚的是,信里还说道,郑侯的公子瀛愚昧幼稚,本性浪荡,轻易就能上钩,将瀛公子说得极是不堪,且字句当中,尽是嫌恶和不耐烦。
事到如今,大公子又该如何不相信,魏风接近自己,是别有所图,看似一场良缘,实则,是要他的命。瀛公子颤颤地放下信笺,一时半刻,他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胸口仿佛空了一个大洞,活到现在,身子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冰凉过。
內侍见公子已然认命,就由命人过来。这一次,来人手里捧的,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传国主谕令,此细作通敌赵国,陷我郑国于不利之中,不可赦免,令大公子子瀛手刃罪人,以扬我国之威——”內侍把匕首递到公子面前,“大公子,请。”
瀛公子看着那把匕首,失了魂儿似地握住了柄。內侍便躬身退后数步,请公子行刑。那把匕首锋利尖锐,要割断一个人的脖子,可说是轻而易举。
公子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魏风的面前,他看着那个曾经带给他许多陪伴的少年,纵是明白这不过是一场阴谋,仍然没办法轻易下手。这时,他看见魏风又动了动唇,不由凑近他去。谁想到,他却看到一双充满了恨意的眼睛。
“你……何不快动手?”那些人留住他一根舌头,好让他交代出更多的秘密。魏风含着一口血,发出了闷笑声:“怎么?莫非……你还真舍不得我?”他笑得十分瘆人,“可惜小人这副样子,怕是无能伺候公子了,否则……小人真想看看,公子在小人身下放浪形骸、欲仙欲死的模样。”
只听他出言侮辱,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子,扎在公子的心口上。他两眼死死睁着,像是愠怒,又像是痛心至极。魏风忽地静下来,说:“你们不是,很想知道……还能从我嘴里挖出什么秘密么?”他笑了笑,“公子,你过来,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瀛公子满脸是泪,他因为愤怒而抿紧着双唇,却还是再往前行了半步。这里外都是郑侯的武士,量此人就算有神通,也插翅难飞。“你再近一点。”魏风哑声道。瀛公子吸了吸气,又再近半步,此时,他几乎和魏风贴在了一起。他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还有其他血液和尿骚等等的恶臭气味。
魏风看着公子,炉火里的火跳跃着。忽然,锁链挣动的声音一响,魏风居然力大无穷地挣断了其中一条去,一举扑向公子。乱中,瀛公子只觉耳边传来钻心的痛楚,竟是魏风狠狠地咬住他的耳。
牢外的黑甲武士拔出了刀,打算闯进去直接砍杀人犯,內侍却尖声阻拦道:“慢!”他们看着这阉人,內侍也紧张得出了一头汗,“……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