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龙幻(126)
贺言春看看他,笑道:“也用不了多久了。匈奴平定后,可不就要鸟尽弓藏了?不过我也不怕,我正好辞了这劳什子官儿,跟你过轻闲日子去!”
方犁低头倒茶,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之前想着,总怕等到这一天。就跟头上悬着一把刀似的,如今这样也好,刀终于落下来了。只是……”顿了顿又道:“只是以后,也不知他准不准你辞官……”
贺言春却站起身来,伸个懒腰道:“到时我自有办法,现在操心这些作甚?今儿本来准备吃完饭带你去庄上看桃花的,生被郑谡那小子给搅和了!走走走,看不成花,你和我花下走走也是好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算缗令
历朝历代,都有人陡然从巅峰跌至谷底。眼看着自家从门庭若市变成门前冷落鞍马稀,这个过程绝不好受。很多人往往放浪形骸借酒浇愁,或愤愤不平郁郁而终,甚至有武将因此而怀恨造反。因此二月以来,眼看圣眷极浓的平虏侯遭到皇帝的冷落猜忌,满京城的人都在暗中观望等待。有等着落井下石看笑话的,也有同情侯爷、期待他重获圣眷的,但谁也没料到,平虏侯竟然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一切。
他依旧深居简出,并未因此而懈怠军务,也从不刻意在皇帝和朝臣面前过多表现。这让很多人都觉得遗憾。不过京城里再是天大的事,也比不上自家的前程富贵重要,过了段时日,大家渐渐淡忘了平虏侯,转而将眼光投向了太子。
皇帝病愈之后,便开始亲自教养太子。据宫里传出来的消息,他脾气大不如前,几次在书房里将太子训斥得哭了。天家一举一动都牵动人心。自有人纷纷猜测,皇帝这是怎么了,到底是器重太子,还是嫌太子资质不足担当重任,从而日渐心生不满?
还没等朝臣们作出反应,四月初,北疆战事又起。本来被赶去漠北的匈奴,又率骑兵千里南下,突袭阳谷郡,烧杀掳掠边城二千余人,屠了城外四村。皇帝闻讯,震怒不已,连日召朝臣商议,要再对匈奴用兵。听说又要打仗,武将们自然欢欣鼓舞,认为匈奴已然是强弩之末,只需最后一次痛击,便可换来北疆十年安宁。文臣们却都纷纷吵作一团。新任丞相邝李、大农令徐久等人轮番上书,都道是连年征战,朝廷也没有余粮了,此时说动兵容易,钱粮兵器却去哪里筹办?还请皇帝务必三思。尤其徐久还提醒皇帝,上次去接匈奴降兵,车马还是朝百姓借的。这回打仗,难不成还要再借?
吵了两回之后,一次大朝会上,皇帝动了怒,把跳着脚进谏的大臣们挨个儿地骂了一顿。说如今边患未平,百姓深受其害,朝廷大员们却一味贪图安逸不肯操劳,这是什么道理?仗肯定是要打,没有钱,就不能想办法吗?大夏一向优待官员,朝廷百官们拿那么高的俸禄,不为皇帝分忧,遇事就在那里一味叫苦,这又是什么道理?
云云云云,骂得下头大臣们都不敢作声,皇帝站起身,拂着袖子走了。退朝之后,负责筹钱筹粮的那几位长吁短叹,愁眉不展地又召集幕僚谋士,聚到一起想办法。一连议了小半月,这个说须得加征田赋,那个说应该重算盐、铁、酒榷之利。然而增加国家税赋一事,涉及各方各面的利益,轻易触动不得。直到后来,徐令手下有个幕僚灵机一动,想到高祖时曾有一项税赋,专门征收贾人缗钱,建议恢复这一旧制。
大夏历代君主,都奉行重农轻商。然而只要有利可逐,这世上又怎会少了有头脑见识之人?是以富商大贾依旧层出不穷。这些人坐拥巨额资财,又往往根基浅薄、身份低微。国富民强政通人和之时,还能安享富贵。如今国家财政困难,商贾之人便成了砧板上的一块块肥肉。更何况历年来,商人为了渔利,什么事做不出来?多有放高利贷盘剥平民的、囤积居奇为祸一方的,当此国家用钱之际,不找他们要,却找谁去?是以经过商议,邝李、徐令等人上书,建议皇帝对全国发布重新发布算缗令。大臣们一听,反正只是商人交钱,自家田地又不用增赋,何乐而不为?虽然有少数人提出反对,但立刻遭到其他人的反驳,皇帝陛下急等着用钱,阁下难道有更妥当的主意么?若没有,那还是哪里凉快哪呆着去罢!
五月初,朝廷下诏,对天下初征缗钱。说是天下,其实主要针对商人。全国各地各种商贾人家,都须清点上报家中资产,根据资产货物多少、拥有车船多少,按定例交纳财产税。此令一出,天下哗然。京城东西两市里,没人敢非议皇帝,但怒骂邝李徐令等人的声音却不绝于耳。
算缗令出来之后,皇帝便要再次对匈奴动手了。论打仗,少了谁都不能少了大将军。于是一连几日,皇帝都把贺言春等军中将领叫到御书房,商讨征伐匈奴之余,又把贺言春单独留下了一两回,态度虽不及之前亲热,却也很是嘘寒问暖了一番,恍然前段时间的冷落根本不存在。
贺言春不卑不亢地应着,末了退出来后,又去看了皇后。这还是二月以来,姊弟两个头一回见面。皇后近来也消瘦了些,见了兄弟,脸上格外欢喜,留他吃了饭,又摒退左右,私下里说了会儿话。贺言春问起太子近来如何,皇后便道:“上回考较他的功课,皇上生了气,骂太傅太过迂腐,给他又换了位夫子,幸而他武艺骑术俱是谡儿手把手教的,皇上考较后,说还过得去……”说到这里,又微叹了口气,道:“獾郎从不曾受过这种责备,昨儿在我这里,还流了几滴泪呢。也不知皇上这是怎么了。”
贺言春忙笑着安慰道:“娘娘,这是好事。您想,皇上对其他几位皇子可曾如此苛责?他是大病过一场的人,自然想到百年身后,要为江山社稷留一位像样儿的继承人,这才如此对待太子。娘娘休要一味心疼,太子是嫡长子,又自小聪明、性子仁厚,谁不喜欢?如今皇上对太子越是严厉,越表明他没有别的心思。”
皇后听了,不由展颜一笑,却又道:“话虽如此,我却又担心獾郎太过仁厚,终不为皇上所喜。你也知道,陛下喜欢的,向来都是那等杀伐决断、意气风发之人。”
贺言春也笑了笑,道:“皇上是开疆拓土之君,当然要杀伐决断。可等太子长大成人,正是国家需要仁厚之君的时候。说句僭越的话,到那时太子武功纵然比不得皇上,文治却说不定还在父亲之上。皇上是英明之人,肯定也能想到这点的。”
皇后这才略略放下一直悬着的心,却想起前些时日的事,不由小心觑着兄弟的脸色,道:“我听谡儿说,前儿你也受了些委屈,还有那起小人在旁边嚼舌头说闲话。听阿姊的话,你休往心里去,别为这个就同我们生分了。皇上不过是一时的性子,如今可不又好了?”
贺言春抿嘴一笑,道:“我没往心里去。娘娘还不知道我么?自小放羊,吃饱穿暖都成奢望,如今能穿锦着罗、呼奴喝婢,不都是陛下所赐?我有甚委屈的?”
皇后听了这话,犹有不信,又见他神色坦然,这才点头叹道:“打小儿我就觉得你是个好样儿的,如今看来,果然如此。阿姊别的话也不多说,只嘱咐你一句,凡事我都看在眼里呢。你且耐心些,来日方长,等獾郎长大了,定不会负你!”
贺言春便道:“娘娘言重了。休说为天家效力是应当应份的,就看自家骨肉面上,我也该凡事尽心尽力。”
皇后闻言,对他愈加爱重,又拉着说了好些掏心窝子的话,才放他走了。当晚贺言春回方宅时,方犁却还外出未归。问胡安,胡安也只知道自家三郎一大早去了官府,并不晓得后来到哪里去了。直到天黑,方犁才回了家。见胡安和贺言春都翘首以待,不由笑道:“不过晚回来了片刻,怎就担心成这样?”
胡安道:“如今京城里很有些不太平,尤其东西两市,听说整日还有人喊打喊杀!可不得小心着些!近来若无要事,三郎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方犁笑道:“休胡乱说。不过是些商家发几句牢骚,哪里就喊打喊杀了?”
说话间,贺言春早解了他斗蓬,拉着手进屋坐了。胡安自去安排人摆饭,贺言春便道:“跟谁出去了?还喝了酒的?”
方犁道:“西市里原先和咱们有交往的张老板,今天苦拉我出去吃了两杯酒。”
贺言春觑着他笑道:“怕不止是拉你吃酒罢!”
方犁低头倒茶,含笑不言。贺言春便道:“算缗令一出,多少商贾之人急着找靠山投奔;又有多少权贵公卿急着跟商人撇清。你倒好,上赶着揽事去了。”
方犁叹了口气,道:“说起来,那张老板还和我合伙做过生意,也是个实诚之人。虽说这几年没大来往了,为人也不可太过绝情。况且他也并未求我办什么事,不过打听打听内幕罢了。”
贺言春皱眉道:“他怎么问你的?你又怎么跟他说的?”
方犁道:“他问这赋税该不该交。我告诉他,算缗令出,必有商贾不服。皇帝正要拿人作筏子,他何苦上赶着找不自在?更何况,那算缗令规定,商贾人家自行申报财产,你想想,朝廷若无后手,不就人人都能骗报瞒报了?那还找谁收钱?皇上岂是这等无用之人?也太小看了他。说了几句,我看天色不早,便各自散了。”
贺言春低头想了一阵,道:“这也罢了。只是既晓得他必有后手,以后便应少跟那些人来往才是。朝中谁不知道你出身商贾?这算缗令出来后,必有人盯着你。咱们还是小心些好。”
方犁应了,看看他道:“你今儿宫里去了?怎么说?”
这时胡安摆上饭来,方犁因在外面没好生吃,又陪着贺言春吃了一回。等伺候的奴仆退出去了,贺言春才把进宫的事一一说了。方犁叹道:“前何倨而后何恭也?早知还得征伐匈奴,何苦那样冷着你?”
贺言春一笑,道:“想是要叫我明白,他能抬我,也能毁我罢。”
方犁听了那个毁字,份外觉得刺耳,便道:“咱们处处谨慎着,皇上也未必敢明着把你怎么样,他也要一世英名呢。”
贺言春没说话,只把拆好的鱼肉挟到方犁碗中,心想,他的三郎终究是磊落之人,顾情义,也爱惜脸面。可皇上却是手段高明、心黑手辣之人,一旦他翻了脸,又怎会容人把事情放在明处?
第一百四十二章 告缗出
朝廷发布算缗令后,商贾人家虽大多愤愤然,却都晓得胳膊扭不过大腿。各地官府派人统计资产时,那些巨商大贾们无不招待得热情周到,暗地里却是能瞒就瞒、能少报就少报,官府差人跟这些人也熟,少不得有偏袒的。最后几十万钱的身家,多半会瞒报成几千钱。按比例只须少少地缴纳一笔赋税,以应付朝廷差事罢了。
延挨到这年九月,各地缗钱陆续征收得差不多了。一次朝会上,有官员把征收情况呈报皇帝,皇帝听了,半晌皱眉不语,后来冷笑了一声,道:“难怪人都说无奸不商!偌大国家,竟没个身家百万的巨商!京城东西两市,听说一顿饭吃掉万钱的商人多的是,怎么?如今个个家里只剩几千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