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渡关山(36)
关隽臣心疼得语声发颤,他笨拙地抚摸着少年的肩膀,他实在是骇得手足无措,想到这小家伙心里这些惊涛骇浪,他竟全然不知,他简直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憋闷……”
少年的眼里满是一头幼兽走投无路般的绝望,肩膀都因为过分得颤抖而微微痉挛了起来,他挣扎着用手指塞住嘴巴,狠狠地咬着,竟生生把手指咬出了血,含糊地道:“想哭,可一直忍着、从你罚我跪时就忍着,不想、不想叫你看到我没用的样子,不想你笑话我。忍了好多天,如今、如今竟怎么都哭不出来,王爷,我憋、憋得喘不过气……”
晏春熙艰难地喘息着,仿佛从胸腔中发出一阵阵急促的气音。
他一双大眼睛无助地望着关隽臣,虽然已经那般说了,可却分明没半分泪意。
月光洒了下来,少年明晃晃的一对儿瞳仁干涩得像是口枯井。
“成哥哥,你救救我。”
他把头埋进关隽臣的胸膛,哀哀地:“救救我……”
抱紧晏春熙的一刻,关隽臣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完了。
他彻彻底底地向晏春熙投降。
从此以后,没有什么宁亲王,也没有什么罪奴。
在他们两个的情爱之间,再也没有什么身份贵贱,他心甘情愿地把所有的权力都交到怀中这个少年的手上。
他听凭心爱之人的处置。
……
关隽臣不再多说,他一把抱起晏春熙,往院外走去。
晏春熙没有挣扎,而是像以往他们情爱最炙热的时候的那样搂住他的脖子,把脸蛋埋在他的肩窝,一个劲儿地发着抖。
“难受,胸口闷……”少年的声音小小的,可一口一口吸着气时却仿佛从胸腔里都在往外溢出着苦涩。
“小傻瓜,你都把自己憋坏了,哭出来,不要忍着。”
关隽臣低下头在晏春熙白皙的耳朵边轻声道,他踏着皎洁的月光回到了流芳阁。
本待在中堂的司月见了关隽臣这般抱着一个少年回来,一时之间也不禁有些错愕,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这位宁王爷简洁地说了一声:“你先回去,以后夜里不必来当差了。”
他不敢多话,虽然觉得这般吩咐实在稀奇,可还是马上就低头退了出去。
关隽臣把晏春熙放到自己的床榻上,刚想起身去换下衣物,却马上被少年攥住了衣角。
晏春熙抬起头,无助地望向了他,那双往日里灵动晶亮的杏眼,此时却无神得像是一个死气沉沉的木偶,哪怕已经悲伤到了极致,却依旧没有半点泪珠。
他很执拗,虽然不开口,可就是拽着不放。
关隽臣俯下身,温柔地捧起少年的脸庞。
那么小的一张脸蛋,甚至可以轻轻巧巧地被他托在掌心。
“我算是被你制住了。”
关隽臣的声音沙哑,他是无奈的,可那无奈中,却又隐藏着一种甘之如饴的心疼和宠溺。
“我生为皇子,活了半辈子,从没向任何人明面上服过软。如今都已位及亲王,竟然听你叫我对你认错,我那时实在恼火得要命,觉得你当真胆大包天,可如今……”
关隽臣语声顿住,他苦笑了一下,随即在晏春熙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吻。
他一贯深沉的眼神,一点点地软下去。
那时像春风亲吻枝头上含苞待放的桃花一样,轻轻的,爱怜的一个吻。
“如今我听你的——熙儿,今夜我堂堂正正对你认错。”
“先前种种,都是我的错。将你送到平南王那儿,是我的错;派人打你、罚你跪,亦是我的错;说你是玩意、是一条狗,更是错之千里。统统都是我的错,你心里的痛,你受的委屈,都是因为我狂妄自大、一错再错。如今我追悔莫及,真的。”
“再过几日,便是我生辰了,三十六年前我生在皇宫深秋的寂夜,那并不是个妩媚的时节。这许多年间,刀剑风霜的我也当真吃了许多苦,哪怕直至今日都未曾松懈过片刻——
熙儿,人在冷夜里走得久了,连闻到春天里的芬芳都会觉得疼痛害怕,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明白过来。你一直都是对的,你不是狗、不是玩意,你是寒天夜雪后的春风一度,是我的心尖儿,是与我两情相悦的人……”
少年呆呆地望着关隽臣,他一边听,一边努力想要压抑着那来自胸腔的急促呼吸,可胸口却越来越剧烈地起伏着。
直到听到关隽臣低沉的语声中吐出“两情相悦”这四个字。
他的眼圈红了起来,忽然之间,“哇”的一声嚎啕大哭出来。
关隽臣从来没见过晏春熙这样哭过,苍白的脸都因为太用力而涨红了起来,少年哽咽着,泪珠连带着鼻涕一起流下来,那般的狼狈。
心里要有多苦,才会哭成这个模样。
连关隽臣在那一瞬间,眼角都不由有些泛红了。
晏春熙用力地捂住自己的脸躲避着关隽臣的视线,可泪珠却依旧从指缝间流淌出来。
他这样哭,实在是太过丢脸。
可却怎么都忍不住了,像是江河终于决堤而出,像是狂欢一般的暴雨倾盆,他既觉得羞耻,又觉得松了一口气。
他已憋了一个月,足足一个月。
从不想在那个人面前服软的那一刻,便把所有的眼泪都憋回了心里,憋得几乎每日都被噎得要呕吐。吃不下饭、噩梦连篇,他已到了濒临崩溃的那一刻。
他甚至不敢想若是今夜没有关隽臣来找他,此时此刻,他究竟是生还是死。
晏春熙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坚强还是软弱,很多事情,他在此时还想不明白。
可是被逼到绝境的那一刻, 他终是靠着强烈的求生欲望,靠着冬天里寻找温暖的小动物一般的盲目直觉——再次一头撞进了关隽臣的怀抱。
像是宿命一般的怀抱。
第二十章
兴许是因为太久没这样哭过,到后来,晏春熙虽然已经没有眼泪了,可身子却不由自主地一抽一抽地停不下来,过了好半天才恢复了平静。
烛火不知从何时熄灭了,在一片隐秘的幽暗之中,关隽臣就这么搂着少年躺在床上。
这样的拥抱,从今年春天桃花盛放的时节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如今回想起来,那时两个人之间那般缠绵的岁月,是多么的美好啊。
关隽臣低下头,在晏春熙的耳边轻轻地耳语着:“好熙儿,我的小东西,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原谅我,好不好?”
在晏春熙面前时,他仿佛总是与往日里那个阴沉冷漠的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哪怕是在这一切都发生之前,晏春熙还仅仅只是他的鹤苑公子之时,他便总是得费心去克制住自己想要去宝贝这个少年的心情,来保持住自己的尊贵身份。
可从今以后,他终于再也不用克制了。
“我不想做鹤苑公子……”
晏春熙把脸埋在关隽臣的肩窝,因为哭得嗓子发干,讲话时声音很小。
“称呼不重要。”关隽臣低低一笑,亲吻着少年柔软的耳垂:“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就按你先前说的,都听你的,十八鹤苑我谁都不要,只要你在我身边。”
“不、我不要这些……”
一直都躲在他胸口的晏春熙却忽然用力地摇了摇头,他挣扎着抬起头,一双眼睛哭得隐约有些红肿,可奇怪的是,那眼神却从先前的无神和绝望中,渐渐凝聚起了一丝执拗的神色:“如今我已不想要那些了。王爷……我、我想做点事情。”
关隽臣楞了一下,一时之间有些茫然。
他抚摸着晏春熙柔软的发丝,低声问道:“什么?做点事情?”
“嗯。”晏春熙抬起头望着关隽臣,:“王爷,我不想做个被豢养的鹤苑公子,也、也不太想一直做伺候人的下人。我想……想学东西,想知道你在忙什么,想知道朝堂的境况,想明白王府和封地的事物……想像王管事那样、那样了解你。”
在夜色中,他的神情本还带着一丝茫然,可眼神却越说越渐渐明澈起来。
他顿了顿,认真地道:“我未获罪前是读过书的,那些批文、卷宗,我亦看得懂。若是有什么事做得不好,你便狠狠责骂我,我定会好好学,行吗?”
“行。”
关隽臣答应得很干脆,可随即却迟疑了一下,忽然有些踌躇地问:“熙儿,你还不能原谅我,是吗?”
晏春熙听了微微垂下眼睛,他沉默了良久后终于轻声道:“王爷,我……我没法就这样与你回到从前。我也没法再和你那般亲昵,没法再那样和你欢好。”
那当真是几句好生残忍的话,虽然关隽臣仍然这般抱着少年,可却仍然感到一阵寒冷。
他乌漆漆的丹凤眼里,微微划过了一丝无奈的痛苦。
没有说话,就这么安静地听着。
“上次你与我说,你说我年轻,许多事不懂。我这几日,总是想,到底是什么我不懂,是我当真太无知了吗。可是你伤害的我那些过往,又的的确确是真的啊,我至今,心里都还在疼啊。我越想越乱……时而觉得你说得对,时而又觉得不对,想得越久脑子越乱。”
“可是今日、就在刚刚,你抱着我的时候,我忽然之间想通了,其实这一切的答案——终究要我自己去找,我不能永远问你要一个回应,那样我的心里总是会害怕。我想堂堂正正地、重新去了解你,那些我不懂的事,我统统都想弄懂……王爷,你教我——教我做事,教我长大,好不好?”
晏春熙轻轻地说着,他的语气很平静。
似乎从那极端的脆弱和无助中彻底恢复了过来,在夜色中的杏眼里又逐渐流露出了无比坚定的神情。
关隽臣的眼里渐渐浮起了一丝难言的温柔,那温柔中甚至还带着星点儿的骄傲。
他的小家伙是多么的了不起啊,他仿佛已能够在这个夜晚,看到这个十七岁的少年逐渐长成挺拔的青年的样子。
他摸了摸晏春熙的头,沙哑着嗓音道:“小家伙,你不肯原谅我,却肯相信我,是不是?”
晏春熙望着他,眼神里微微浮现着一丝隐隐的水光。
他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声音也不由自主微微打颤起来:“其实今夜、今夜看着那口井时,那井口……那么深,那么黑,望下去时,我便有些头脑发昏,心里竟然真的浮起过想跳下去的念头。可是那一刻,我自己也吓出了一身冷汗,我、我才不甘心啊。”
“我害怕,但不是怕别的,是怕自己真的一时撑不住便闭眼跳了下去。我怕极了,那时我便想,我想……我才不要死,我绝不肯。我要活,我要找你。你会救我的,我心里硬是笃定这一点。王爷,你恐怕觉得奇怪,可我当真相信你,连自己也无法相信的时候,我都始终是相信你的……真的,你是我在这世上,最依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