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渡关山(87)
周英帝身形本颇高大威严,可此时佝偻着后背,走一步便要停下来咳上少许,他显然气力不足、登不得山,便坐在由言禹卿和另一高瘦黑衣人一同抬着的一张松木轿子上,徐徐向山上行去。
大周天子不曾在人前有过这般虚弱颓靡之时。
关隽臣暗自心惊,十数位太医入宫诊治半月有余,周英帝却仍是这般光景。看来当真是心病难医,诛杀夏白眉一事,却不曾想将周英帝也重创至此,只是不知皇帝当初下令时,可曾想到过今日会如此。
关隽臣这般跟着周英帝一行人上山,也不由因山道之崎岖难行而诧异,一时之间也与先前上山时的晏春熙生出了同样的怪异念头——
没想到周英帝竟能将这里记得这样熟。
约莫有一个时辰之后,关隽臣才终于远远跟着那三人穿过了山巅梅林,来到了当中临悬崖而立的梅坞小筑。
他小心地隐匿在梅林之中,枝叶梅花交错下,他自然便能走近许多,是以这会儿才能略看得清些周英帝身边除了言禹卿之外另一黑衣人的貌相。那人身上背着一明黄色包袱,形容枯犒,焦黄的面皮像是薄薄一层黏在脸上似的,眼眶更是深陷如骷髅,叫人乍一看便心生寒意。
关隽臣自然深知这是内家功夫练到极致的面向,他不看别处,目光只敏锐地扫向黑衣升龙卫袍袖下的手指。
与骇人的面貌相比,此人的手却堪称细白柔嫩,倒像是女子的手一般,浑然不似寻常武人。
关隽臣瞳孔却一见到这双手便微微收缩了一刹,他生于皇家,见识自然卓绝,是以才更瞧得出门道。
江湖上那些二流的拳法指功往往将人的五指练得指节粗大,掌心粗糙,甚至觉得将肌肤练得坚硬如铁才是练出了门道。
殊不知这才是错之千里,最上乘的手上功夫,练时才更要着意留心一双手,如此才能敏锐灵动,心随意动。
关隽臣也曾细心留意过夏白眉的一双手,虎鹤双形功虎爪霸道无匹,然而夏白眉的一双手平日看上去却修长漂亮,指甲圆润,指节显而不凸,毫无半点狰狞,倒像是一双贵公子养尊处优的双手。但是一出手时,五指大张,虎形的赫赫威势立现,这便是学到了精髓。
而这个黑衣人能在这个岁数还把手养成这样,更加地让关隽臣感到忌惮万分。
也难怪周英帝虽然谨慎,却也只是叫周星卫在山下等着,却放心只带两人随行就登梅坞,实在是将武学练到这等境地,虽说不上天下无敌,可也已是接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境地了。
关隽臣并不急躁,他早已为山下的周星卫步下了杀局,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愿动用——虎骠营叶舒的身家性命终究是交付在他手中,他不得不谨而慎之。
是以哪怕他贵为王爷之尊,却仍是亲身犯险。这其中不仅有他武功最为精深的缘故,也有着为叶舒考量的思虑。
周英帝下了轿子,步伐却仍是不太稳健,他由黑衣人搀扶着,一步步向梅坞走去。
言禹卿在斜后方亦步亦趋地跟着,虎背狼腰,颇有大周武官的英武风姿。
直到周英帝立在小屋的门廊前,抬起头看着那扇微敞的雕花窗,竟久久站立在寒风中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梅林之中忽然传来几声细碎的声音。
黑衣人和言禹卿都是当世高手,反应自然极快,之间言禹卿猛地一转头,厉声喝道:“是谁?!”
然而随即却发现一头小鹿从林中探出头来,抽动着鼻子瞧人的模样很是天真,它竖着耳朵,一只前腿轻抬,姿态颇为娇俏。
周英帝虚弱地咳了一声,对言禹卿道:“莫要惊着它。”
言禹卿虚惊一场,面色和缓下来,躬身应道:“是。”
然而就在这个众人都松懈下心思的时候,砰的一声,小屋的门猛地弹了开来,随即从中传来一阵锐物破空之声。
只见一大簇银针以梨花暴雨之势向周英帝三人疾射而来——!
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快的暗器。
只见黑衣人面色一冷,未见他有任何动作,背后的包袱已冲天而起,一柄赤金色的皇级剑和一支金刚伞朝天飞了出去。
黑衣人一步向前,右手一掌拍在伞柄上,只听“刷”的一声,金刚伞被他用内劲撑了开来,金刚伞面如同一面铜墙铁壁,撑在了周英帝身前。
……
事出紧急,功夫的高下便登时显了出来。
暗器先发,黑衣人却能向前一步挡住银针;然而言禹卿却连退三步,才堪堪用刀鞘舞出了一片银光,在身前挡下了银针。
但他显然忠心不二,刚一稳住步子,便已将周英帝挡在身后,戒备地看着小屋,高声喝道:“好大的胆子,竟敢行刺大周天子!出来——!”
言禹卿此言显然用上了内力,声音浑厚低沉,尾音却一字更比一字响,在山巅间反复回荡,惊吓得那头林中小鹿也缩了回去。
然而即便如此,屋中也毫无半点动静。
关隽臣趁着此时所有人的心神都集中在小屋处时,悄然靠得更近了些,将在场诸人的神情也瞧得更真切了。
言禹卿是最紧张的,握着刀的手背青筋暴起,显然是随时都要出手。
然而黑衣人一手握着金刚伞,一张蜡黄面容毫无表情,眼观鼻、鼻观心,似是老僧入定一般。
只有周英帝站在他两人中央,面色苍白得几无血色,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木屋:“眉儿……是你吗?”
“是你吗?”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都颤抖了。
关隽臣在一侧看着,心中却不禁也是一抖。
半月不见,周英帝的鬓角已是斑白一片,皇帝方才已是被行刺,此时身涉险境,可是他看着那木屋的眼神,却竟然是殷殷地期盼着什么似的。
只听“吱呀”一声,木门向后打开,一双漆黑的靴子迈了出去,无声无息地踏在雪地上。
“皇上——”
夏白眉肩头落有一瓣红梅,他就这么站在梅坞前,似笑非笑地道:“眉儿未死,您可是失望了?”
“朕……”
周英帝身子一晃,不由扶住了言禹卿的手。
皇帝虚弱至极,再也不似往日那般深不可测,他虽被行刺,可却半点怒气也无,甚至连那份刻骨的思念都藏不住,双眸盯着面前的夏白眉,像是连眨眼都不舍得:“眉儿,你能回来……朕甚是高兴,你、你生朕的气了是不是?之前的事,是朕的过错。”
周英帝此时开口时小心翼翼,言禹卿都不由转头看了一眼周英帝,甚是诧异。
“不敢,敢问皇上是说哪一桩?”夏白眉轻轻拂去肩头红梅,嗓音沙哑地道:“宁亲王面前拟旨赐死一事?还是眉儿出城后,便遭大内高手刺杀一事?既然左也是死,右也是死,皇上又何必惺惺作态,今日亲上梅坞,便是要叫皇帝亲手来取我的项上人头了。”
“夏白眉,”言禹卿面色一寒,高声喝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你今日胆敢行刺皇上,已是凌迟之罪,还不跪下!”
“言将军,你是麟庆三十七年的武状元,是也不是?”夏白眉笑了笑,转头看向言禹卿。
他往日里阴冷深沉,可是今日却好似整个人甚是舒展妩媚——
这一笑,璞玉似的面孔上凤眼顾盼生辉,在一片白茫茫的雪色之中,头一次在众人面前显出阉人男女莫辨的诡丽之色。
言禹卿竟看得楞了一下,不由握紧了刀柄,沉声道:“是又如何?”
“你手上这柄分野刀乃是寒山玄铁所铸,重逾百斤,寻常人只怕高举都难。但是你天生力大无穷,是以挥舞时便不觉有碍,反而有如神助,因很少有人能接下你这般一劈之力,多年以来自是所向披靡。但是言将军,你一路踏雪上山,可曾发觉右足留下的痕迹远较左足要深上许多?”
夏白眉慢条斯理地对言禹卿说着,然而关隽臣看着他的眼神瞟向林间,显然是瞧见了关隽臣的身影,两人匆匆一对视,却顷刻间便有了默契。
言禹卿目不转睛地盯着夏白眉,虽然一声不吭,可是右足却不自在地雪地上轻轻碾动,将足迹抹去。
“沙场工夫粗豪,只因千军万马间,力大便是胜,可此时你不在沙场。”
夏白眉向前走了一步,笑吟吟地道:“用惯了神兵亦是取巧,你这些年武功练得粗糙,远未达到一股内劲贯穿上下之境,重刀虽好,但却累了你的右下盘,当真动起手来,你的右腿只怕比左腿要慢了半步。”
夏白眉刚说到这里,只听“呛啷”一声,言禹卿已脸色凝重地抽出了长近三尺的佩刀,刀刃一侧。横于胸前:“不过慢上半步。”
“高手过招,半步实在已太多。”
夏白眉右手从袖中缓缓探出,已成虎爪之形,一字一顿地道:“武状元,三招之内——我必徒手抓碎你的喉管。”
言禹卿看着夏白眉一步步走近,额角已冒出了两滴冷汗,握着刀柄的手背上暴起了一根根的青筋,他自然知道,夏白眉下一招出手时必是雷霆之势。
黑衣人从始至终都恍若未觉,只是抱着金刚伞紧紧地挨着周英帝站着,对言禹卿的处境根本毫不关心。
而这时关隽臣运起轻功,也一步步挨近了梅坞。
微风自梅林之中吹拂而来,夏白眉的长眉斜飞入鬓,眉尾邪异地微颤,一双凤目似是被飘落的红梅染上了血色。
就在人人都以为夏白眉立时便要对言禹卿出手之时——
只见黑影一闪,夏白眉的身形如同疾电,因太过迅捷几乎都不带起半点风声,眨眼间便已到了黑衣人身前。
一出手便是杀招,右手成虎爪之式抓向黑衣人双目,显然是立时就要废了黑衣人一双招子。
他根本就未打算对言禹卿出手。
而就在同时,游龙般的三尺皮鞭带着一点金光卷向了周英帝!
当年威震关山的千军破甲终于是出手了!
夏白眉方才威吓言禹卿时字字皆是杀机,然而身子一动却骤然对黑衣人出手,这一招声东击西本可谓防不胜防。
要知道夏白眉出手是何等之快,话音都还未落,虎爪就已经狠厉地罩住了黑衣人的面门,若是寻常的一流高手,只怕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被抓瞎了双目。
然而不曾想,那黑衣人看似早已入了定般的沉静,可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竟然游刃有余地足尖往后一点,生生向后腾跃出了三尺!
他身姿无比轻盈飘逸,简直如同仙鹤展翅,然而即便是如此紧要时刻,他竟也没忘了自身肩负的重责。
关隽臣长鞭一动之时,黑衣人的金刚伞也已出手。
只见金刚伞收拢,虽是后发先至,可霎时间便已如长棍一般横在周英帝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