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竹(19)
阿秀细眉一挑,尖刻道:“肚子里的小妖孽都快死了,还敢嚣张!看我不弄死他!”
说着捧起一兜石块,劈头盖脸全朝晏琛招呼了过来,又怕晏琛会法术,伸脖子啐他一口,拉起黄衣裳转头跑没了影。
那阵密雨似的石块迎面落下时,晏琛顾不得疼痛,本能地拧过身子,把腹部堪堪护住。
尖锐的棱角戳在背上,划破衣衫,像被带刺的棘鞭狠狠抽打。接连几块砸中后脑,前额一阵晕眩,血流倒灌,晏琛甚至丧失了短短几秒意识。胃里猛然反酸,唇角不能自控地溢出一股秽流,俯身断断续续呕吐,弄得衣襟一片狼藉。
他无力地伏在墙根下,汗流浃背,下腹不断抽搐。
腿间漫开了一股浓重的湿意,起初只是潮热,后来变得滑润而粘稠。晏琛伸手一摸,五指像刚从猩红的染缸里捞出来,湿淋淋地往下滴血。
为什么……要这般对待他?
他不是妖孽。
妖有邪念,他没有。他只是一抹藏于竹的灵,为了亲近陆桓城才凝出肉身。除了陆桓城,他对这繁华的尘世,没有一分一毫的欲求。
一根空节的竹子,铲断了根须就不能活,不像人,还能逃跑,还能反抗。他这样孱弱,灵魂和爱情朝不保夕,恨不能缩成一粒砂,躲进狭缝苟且偷生,哪里敢为祸人间?
尘世多他一个,当真就嫌挤吗?
为什么连最浅薄的一分善意,也不愿给他?
第十六章 黑狸
这天午后,晏琛坐在藕花小苑的池塘边,光着两条腿,手拿木杵,一下一下捣着皂角。
假山石壁上铺着一条腥红的绸裤,碎皂汁涂抹在上头,双手反复揉搓,等血迹褪浅了,舀一瓢池水浇下,冲去脏污的痕迹。晏琛搁下瓜瓢,拎起裤子到空中抖了抖,裤裆处的血迹隐约可见,还是没冲干净。
于是又抓起瓜瓢,小心缓慢地弯腰去舀水。
腹底出其不意地一抽,晏琛手指发颤,瓜瓢应声跌进池里,晃悠悠地漂远了。
“唔,笋儿别闹……可疼了,可疼了……”
他按着小腹轻轻喘息,蹙眉闭眼,低头忍耐这一阵疼痛。
孩子被那块石头砸怕了,回来后一直睡不安稳,像是陷入了噩梦,时不时就惊醒过来踹他一脚。早先有一下踹得晏琛腰脊抽筋,整个身子蜷缩起来,差点头朝下滚进池塘,撩起衣裳才看见侧腹的伤处积起了淤血,青紫肿胀,约莫巴掌大的一块。
晏琛用手指戳了戳,力道没控制好,戳得自己眼泪汪汪,咬紧了嘴唇委屈地哭。
他刚才稀里糊涂挨了一顿砸,直到现在都不明白那两个丫头的滔天恨意是从哪儿来的。当时他狼狈地趴在满地碎石里,下身血流如注,宫膜阵阵紧缩,几乎出现了急产的先兆。可是竹庭太偏僻,环顾四周,连一个能救他的人都没有。
……竹庭。
黑暗的绝望中,他猛然记起自己正在竹庭门口,离原身仅有十步之遥。
而原身仍是完好的。
严格说起来,当原身安好的时候,肉身的伤痛其实算不得什么。即使被锐器伤及性命,只要能在散魂前及时附回竹子,休养上足够久的时间,白骨也能生肉,断筋也能重接。
晏琛太慌了,险些忘了自己仍是一根竹子。
他生怕把孩子产在外头,顾不得孕程已到末期,急忙扑入原身疗伤。笋儿第一次入笋,窝在箨壳里瑟瑟发抖,两只小脚丫蹭来蹭去,香甜的竹息淌到嘴边,愣是一口也没偷吃。
大约两个时辰过后,晏琛出了竹子,身下流血已经止住,腹疼也缓和许多,起码不再锐痛。唯独笋儿变得比从前更闹腾了,死活不肯走,还想回到安宁的笋身里去。
晏琛回苑之后想了很久,依然不知道阿秀是怎么发现端倪的。
他之前从没见过这个丫头,谈不上旧仇积怨,所以那恨意应是源于他非人的身份。可他的肉身凝得完美,既不少只耳朵,也不多条尾巴,怎么就露了马脚?陆桓城与他相处了半年,每寸皮肤、每段骨骼都摸过吻过,难道眼力还比不得一个初见面的丫头么?
莫非是最近灵力不够,头上顶了片小叶子?
晏琛吓了一大跳,把脑袋仔仔细细摸过一遍,什么也没摸着。他不放心,又俯身去照水,认真打量着水里的影子,还是不见异状。
他想不通了,琢磨得脑袋发涨,偏又不能亲自跑去问阿秀。万一她当着别人的面将自己没藏好的把柄抖出来,宣扬得全府皆知,到时候传到陆桓城耳朵里……
他不怕千夫所指,却怕那些手指里……也有陆桓城的一根。
晏琛原本就有前科,江州那一晚的肚子根本没糊弄过去。陆桓城只是太爱他,选择不予追究罢了。要是旁人点醒了陆桓城,前后怪事串起来,当真对他起了疑心,他该怎么办?
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从前晏琛还是有胆量的,也曾想过要向陆桓城坦白。假使陆桓城足够了解他,愿意相信他是一抹无害的灵,便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像从前那样继续宠爱他。假使赌输了,陆桓城再也不肯要他,他便干干净净地斩断牵挂,附回竹身,一夕间枯死在竹庭,连同缘种、爱生、苦求、相遇、为伴……通通化作虚无。
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怀孕了。
他手里还握着另一条无辜的、幼小的生命。
一抹无根的竹灵,三百年爱恨成空,哪怕求不得,也算经历过世间百态,可以无憾求死,但笋儿呢?初生的婴儿,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乌黑的眼睛刚刚睁开,四季都不曾轮转,就要随着爹爹一同埋进黑暗的坟里。
晏琛舍不得。
他不敢冒一点点险,不敢拿笋儿的性命去赌陆桓城的疼爱。
十一年等待才换来了今天,他像一个守城的将领,濒临破城也不肯退去半步。只要还有瞒住的希望,就绝不走漏一点风声。
瓜瓢随着水流一点点漂远,晏琛回过神来,伸脚去勾,忽然注意到视野有不一样的动静。
院墙在池塘中央投下一道笔直的阴影,瓦檐之上,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移动,从背后悄无声息地接近了他。
晏琛猛然回头。
是一只狸。
背毛乌黑油亮,四足雪白无垢,一双圆眸碧绿深邃——是与陆桓康如影随形的那只狸子。
在晏琛回头的同时,黑狸收住了脚步。它停顿片刻,又往前走去五六步,停在高墙顶上,安静而诡异地与他对望。
眼神锐利,两只绿瞳荧荧发亮,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刀刃,绝非漫无目的的观望。
晏琛心头涌上一阵莫名的不安,对望越久,不安越强烈。
直觉告诉他,这黑狸之所以又前行了几步,是因为它最初停下的位置太远,看不见它想看的东西。
比如……晏琛的肚子。
眯成两道竖缝的瞳仁微微张开,黑狸凝神注目,盯着晏琛的腹部打量,左右挪动步子,不停变换着位置,想看清那团隆起究竟有多大。
晏琛在陆府住了两个多月,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只狸子独自出现。
它矜贵而懒散,永远徘徊在陆桓康身旁一丈之内,从不搭理外人,没理由突然挑在今天不请自来。它的不期而至,仿佛是专程为了确认某个传言——藕花小苑里住着一只妖孽,那妖孽还有了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