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中(19)
朱旻处于季垚的目光之下,他靠在椅子上,小幅度地转着椅子腿儿,撑着手摸自己的下巴,眼镜眯成一弯镰刀。有那么几十秒谁都没有说话,僵持着,听此起彼伏的海浪声。
气氛在朱旻开口的那一瞬才有所缓和,他换了个姿势坐着,手势显得不自然:“我最亲爱的朋友,你居然套我的话?果然是防不胜防。”
“不,我没有故意套你的话,只不过现在的情况恰好让我想起了刚才的对话而已,朋友。”季垚说,“所以大猪,如果你之前确实没有想过我问的那几个问题,那请你现在好好思考一下。”
“不用思考,我想过。”朱旻当即回答,他捻着自己的手指,然后又喝了一口水,“他死的时候警察来看过了,判断结果是自杀。嗯,就是拿一把枪顶住自己太阳穴,砰,就这样。”
朱旻比划了两下,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默然了一会儿之后重新说下去:“母亲是出车祸死的,那个冬天她不知怎么突然把车开到深山里去,然后车子撞开栏杆滚下山,车毁人亡。”
说完之后他朝手心哈一口气,抖了抖膝盖,面色不太自然,过了一会儿他又绷紧了嘴唇,斩钉截铁地说:“这是阴谋。那一年父亲的事业正蒸蒸日上,他不可能突然留下一封遗书就自杀。母亲是接到一位客户的消息后,驱车前往接头地,结果在山路上遭遇车祸。要知道,母亲的专人司机经验丰富,跑了三十多年的天险,怎么一下就翻车了。谋杀,是谋杀。”
季垚平静地听着朱旻叙述,符衷听完后像朱旻表示抱歉。朱旻喝完了杯中的茶水,看着杯子上脱落的油漆,眼里藏着悠远的缅怀,那是一种他很少会表露的情绪。
“既然是谋杀,那会是谁杀的呢?”季垚轻声问,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么多年,你难道没有去调查一下吗?”
朱旻看了季垚一眼,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像是在害怕:“调查了,没有结果,杳无踪迹。警方最后不了了之,归结于自杀和自然车祸,毕竟自杀现场没有第二人存在的证据。”
“嗯。”季垚点点头,他拨弄着衣袖上的扣子,再把褶皱不紧不慢地抚平。他看起来什么都不在意,就像在听着无关痛痒的事情。
“不提了,先人已渺,人死万事休。”朱旻摆摆手说,他不愿意再提起自己的伤心往事,别开头去看外面的景色,远山就像他的眉毛。
符衷转了转手里头的钢笔,问道:“所以在你父母死后,你就接手了他们的事业对吗?”
“是的,父亲在遗书里写明了我是唯一的继承人。”朱旻说,他看着外面金黄色的沙滩,光把他的发稍照亮,“我匆匆忙忙接手了西南情报组织,然后一直干到现在。”
“当年那些谋杀你父母的人,后来再也没有找过你麻烦了吗?”
“没有,那是他们与我父母的恩怨,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包括我父亲经手这桩185亿的交易,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之前从未听说过还有这等事。资料被封存在最高级别保险库中。”
“为何没有销毁?”
“要保留证据。万一买方回头不认账,这东西可是救命的。”
符衷点了点脚尖,朝朱旻笑一下,没有再说话。季垚始终沉默着看着朱旻的举动,一言不发,像是在思考一个难题。最后他终止了这个话题,把注意力放在电脑上。
之后朱旻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他起身走到窗边坐下,拉紧身上的白褂子,百无聊赖地点燃一根烟慢慢抽。他把烟雾吐进朦胧的光线中,氤氲起一阵海市蜃楼般的光彩。
他的眼睛在朦胧的烟雾中有些睁不开,始终拧成一团的眉峰让他看起来有些愁苦,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朱旻时而看看季垚,时而把目光停留在起起落落的浪花上。
季垚伏案书写,他在记录有用的信息,他偏好手写。符衷与他低声交流,声音温和、平静,偶尔会质疑,就像从天外洒落的鸟鸣。
“去把林城找过来。”季垚将文件转移到自己的硬盘上,回头对符衷说,“这里需要他来处理一下。另外,帮我接上何峦和陈巍的信号。”
符衷很快地出门去了,季垚听着门关上,自己滑着轮椅到另一边去倒杯温水,忽然语调平淡地问起:“大猪,你觉得簪缨侯爷是不是那个谋杀你父母的人?”
朱旻的声音隔了一会儿才传来,听起来有些微不可见的疲惫:“可能吧,毕竟是秘密文件,如果我父亲不小心看到了里面的内容,确实是会引来杀身之祸。”
季垚经过摆放电脑的桌子,把放在屏幕前的枪拉过去,塞回扶手底下,然后来到朱旻对面,与他对坐看海。朱旻收回伸出去的长腿,好给季垚让一席空地,他看着季垚把枪熟练地藏进挡板中。
“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他了,你就站在他面前,而他确实是杀害你父母的凶手,你会怎么做?”
“我会杀死他,不管是用枪用刀还是其他的什么手段,我一定会让他偿命的。善恶终有报。”
“善恶终有报。”
季垚喝掉半杯温水,把空杯子放在一边,看见被风吹起的尘土,说:“仇恨永无止境,在无休止的复仇中,变成黄土白骨的,是我们自己。”
朱旻笑了笑,看着季垚说:“你不也是一样。”
季垚没有回答他,他静默地看着风中的尘土扬起又降下,最后归于平静,沙滩上留下风吹过后波浪状的纹路,仿佛一条鱼游过。
林城被两个人伺候着进门,左牵黄右擎苍。朱旻见门开了,起身拿起自己的杯子和装随身用品的纸袋,对季垚说告辞。说他要去新泡一杯茶水。季垚没出声,算是默许。
朱旻出门时被林城撞见,林城往旁边让了让,抬头忽见朱旻脸色发白,顺口问了一句:“朱医生,您哪里不舒服吗?”
“不,我很好,就是有点累。”朱旻摸摸自己的嘴唇说,“也许去睡一觉就好了。”
他说完很快地与林城挥手告别,放在往常,他一定要和林城顶嘴两句才肯罢休。朱旻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光线里,他的脚步声也渐渐淡去。
林城一直看着朱旻从视野中消失,才转身进入舱室,与窗边的季垚行礼,说了一句:“他不正常。”
“谁不正常?”
“朱旻。”
季垚让林城将系统退出来,问:“他哪里不正常?”
“他在说谎。”林城一边操作电脑,一边回答季垚的问题,他就是有这个本事,一心可以好几用,“脸色发白,手指颤抖,不自觉地去摸身体的某个部位,眼睛也不敢看我。他在说谎。”
季垚动了动手指,转着一个玻璃杯不说话。他看着林城飞速运动的手指,若有所思。膝上摊开一张纸,上面写着簪缨侯爷和朱旻父亲的名字。
“首长,连接信号已经发出,星河正在转接,何峦的信号尚未搜索到,请稍等片刻。”符衷说,他把一碟剥好的橘子还有几粒核桃、几颗糖摆在季垚手边,“吃点东西,你饿了很久了。”
橘子剥得很干净,季垚问符衷是不是他亲自动的手,符衷点头承认。季垚悄悄踩了符衷的鞋尖一下,然后把方糖含在嘴中,他喜欢这个甜味,一直以来都很喜欢。
符衷看了几眼季垚手写的笔记,靠在桌子旁,让自己的影子流淌在桌面上:“你相信朱医生说的话吗?”
“我不信。”季垚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他慢慢含化一颗糖,让糖分渗进自己的身体里,“虽然他说的是事实,但我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杀死他父母的,会是簪缨侯爷吗?”符衷问,他说话声音轻,刚好让季垚听见,“我觉得簪缨侯爷这个人,确实有杀人的动机,而且也有能力做到杀人于无形。”
“只能说他嫌疑最大,但无法确定。毕竟人心隔着肚皮,臭不可闻,谁都可能杀人。”
符衷思考了一会儿,摆弄手里的纸头,说:“问题是这个人是谁呢?朱医生说连他也无法查到关于这个全国最大黑帮组织的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