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那许久不回话,李银姬仰起头,只见她的眼睛流着血,血泪一滴滴坠落,凝着万千烛光。她依然笑着,可是她的眼睛在流血。
“你也是苦命人。带着你的鬼儿子走吧,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了。”李银姬说。
半夜三更,小灵童迷迷糊糊睁开眼,听见床帐子外头有走路的声音。他坐起身,撩开帐幔,地上是他的鞋,东倒西歪,他向来随便乱脱。他探出身看,阿母在月牙桌后面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低语:“床呢?床呢?”
他心里没来由地害怕,右手微微发抖,他最近手老是发抖。他定了定神,最终还是出了声,说:“阿母,你在干嘛?”
阿母不动了,过了会儿,慢慢走近,说:“我来陪你睡觉,坏人很多,灵儿不要一个人。”
朦朦黑暗里,她面无表情。小灵童迟疑地说:“好吧。”
他让开位置,阿母爬上床,背对他睡在里面。他没拉床帘子,直接躺下了。闭上眼,过了会儿又睁开,心里头很不安,总觉得谁在盯着他看。他感受到一种幽幽的眼神,令他很恐惧。他扭头,阿母背对他,漆黑的发蜿蜒如瀑。莫名其妙的,他觉得那目光来自阿母这边。
“阿母?阿母?”他轻轻唤。
阿母大概睡着了,没搭理他。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拨开阿母的乌发。月光如水波无声无息渗进窗纱,他对上了一张僵硬的笑脸,在阿母后脑勺的位置。这个不可能出现脸庞的地方,出现了阿母的脸。那张脸微笑着,眼睛眯起来,问:“灵儿,你怎么还不睡?”
“啊啊啊啊——”小灵童震惊无比,心胆俱裂。
裴真拧眉问:“阿兰那怎么会化鬼?”
“她在献祭给灵儿的时候,血就流干了,我们都没有发现。”百里小叽眸中藏着隐痛,“阿兰那是玛桑天女、天音灵媒,与常人不同,她跳过了死亡的过程,直接变成了鬼怪。等我们发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小灵童藏在柜子里,不肯出来。百里渡陪在外头,心头发苦。柜子在轻微地颤抖,那是因为小灵童在里面发抖。百里渡轻轻叩了叩柜门,柔声喊:“灵儿,出来吧,你阿母不在这里了。”
过了许久,里头传出小灵童闷闷的嗓音,“阿母为什么会变成那样,是因为我吗?”
百里渡心中一痛,强自笑道:“傻孩子,同你没有关系。阿父一定会找出害你们的凶手,灵儿,你告诉我,你是自己落进井里的吗?是不是有人害你,你看见那个人了么?”他语气森冷,“是不是李银姬?”
柜门开了一条缝,百里渡看见里头苍白的小孩儿。
他乌浓的大眼睛望着百里渡,轻声说:“没人害我,阿父,我不会长大了,你们不要再杀小弟弟了。”
百里渡怔住了,无限苦痛弥漫他的心头,他打开柜门,拥住里面发抖的小孩儿。
“人为什么会变成鬼怪啊?”小灵童靠在他怀里,低低地问。
“当死去的人们有未了的心愿,就会停驻人间,成为鬼怪。”百里渡抚摸他软软的头发,“灵儿,你的心愿是什么?”
“本来是长大,现在不是了。”小灵童说,“送我走吧,阿父,送我离开人世。”
与此同时,百里决明收到弟子回报,阿兰那房里发现了一具被啃咬得只剩下一半的尸体,他过去查看,就着那半边残余的脸颊,依稀能认出来,是李银姬。他们将阿兰那封在房中,百里渡决定超度小灵童。小灵童一心求死,他们商议,或许只要举办超度法事,再以三昧真火烈焰焚棺,他就可以得到解脱。
百里渡开辟道场,将棺木置放在高台。百里决明用银针封住小灵童天顶三穴,令他安睡。棺木中放忍冬花、决明草,还有小灵童生前常玩的草蟋蟀、竹编蛤蟆,和九连环。他一个人走,会不会怕黑?黄泉路长不长,可有人沿途接引?大人作的孽,为何要小孩儿来偿?百里渡亲吻他的额心,流着泪阖上棺木。
法事准备就绪,各家主君弟子趺坐台下,阖目诵念经文。百里渡燃起烈焰,台下干柴次第燃烧。棺木很快被火焰和黑烟遮住,那小小的孩子沉进了黑甜的梦乡。
另一边,阿兰那疯狂撞击着房门,大声嘶吼:“骗子,骗子!”
门上贴的黄纸符咒金光乱闪,弟子们拔出剑,个个惊恐异常。那是大宗师亲手下的封印,阿兰那将无法在里面开启虚门。阿兰那像一头困兽,所有人都听见她急促的喘息。渐渐的,门不动了,里头声息渐无。弟子们试探着靠近房门,贴耳而听。
忽然间,一只苍白的手爪突破门扇,十指抓住一个弟子的咽喉,就像掐住了一只小鸡。阿兰那锋利如刀的指甲深深抠进那弟子的喉管,鲜血喷溅而出,他嗬嗬叫唤,双手乱摆,鲜血和魂魄一同被阿兰那吸收。阿兰那灵力大盛,在所有人惊恐至极的目光中冲出了封印。
火舌即将舔舐金漆小棺,大地突然四分五裂,无数虚门破空打开,空间被打乱桥接,许多趺坐的修士惨叫着跌入了不知名的虚空。百里渡和百里决明大惊失色,只见阿兰那从一道虚门中走出,跨入熊熊的火焰。她打开棺木,抱起熟睡的小灵童。
“阿兰那!”百里决明大喊。
“灵儿……”阿兰那流着血泪,“阿母再也不离开你了。”
她抱着小灵童,踏着熊熊烈焰,走向另一道虚门。百里决明燕子一般掠上高台,扑入火焰,竭尽全力去够阿兰那。他抓住了阿兰那披散如瀑的发丝,阿兰那回首,九死厄从她的大袖中滑出,她返身挥刀,斩断自己的头发。百里决明握着那一截青丝跌倒在地,眼睁睁看着阿兰那带着小灵童消失在虚门之后。所有虚门立时关闭,抱尘山死伤惨重。
“那红绸手环……”裴真道,“是你自己做的。”
穆知深猜错了,会做女红的不是阿兰那,而是百里决明自己。对阿兰那的爱恋,他从未说出口。
“嗯。”百里小叽低头看自己的倒影,“留个念想罢了。”
“你之前总是啄师尊……”裴真又问。
“因为那小子打阿兰那。寻微,无论阿兰那变成什么样,都不会害你师尊。”百里小叽继续回忆,言语里有无限悲哀,“阿兰那回了玛桑,从那以后,灵儿被困在阴木寨二百余年。”
裴真闭上眼,心口闷闷地疼。那时候的小灵童,只有六岁的年纪。
小灵童睁开眼,入目是破旧的木头小屋,窄窄的红漆木条铺成的地板,踩在脚底下咿呀作响。手边还放了一把黑鞘长刀,他认得,是九死厄。他感到迷茫,阿父说送他走,可是他没有回到那个黑漆漆的地方,而是到了一个陌生的老寨。
“灵儿。”他听见阿母的声音。
他扭头,门外一个高瘦细长的黑影。
“阿母……”他下意识往后退。
“别怕,”门缝里塞进一张纸,阿兰那说,“这张地图给你,以后你只能待在地图上用朱砂标识的小屋,当你看见红色的光出现,千万不要出门。阿母的神智维持不了多久,你听见了么?”
“……听见了。”他小心翼翼爬过去,拿起了地图。
门外响起脚步声,黑影越来越远。小灵童偷偷戳烂窗纸,隔着洞偷窥外头阿母的背影。他悚然看见,阿母佝偻着背,脖子伸得老长,正慢慢下了独木楼梯。他颤抖着,握紧地图,退回了黑暗。他按照地图找寨子的出口,然而无论打开多少道门,后面都是一座阴沉昏暗的小屋,他摸不清规律,无法逃离。
他想要求救,阿父和阿叔一定会来救他的。他每到一间屋子,就在显眼的地方刻下“救命”。有时候会遇上一些穿得很厚实的鬼怪,他们坐在藤椅里,默默看着他。他心惊胆战,拖着僵硬的步伐,急急忙忙跑到下一间小屋,再次刻下“救命”。当红色的明光出现,他就躲起来。和他一样躲起来的,还有那些鬼怪。不知道过了多久,没有人来救他,他终于明白,他出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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