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寻微漠然道:“我原本就是这个模样,是你们都看错了我。”
姜问难抚须慨叹:“冤冤相报何时了?喻夫人,二娘子遭难,你也摆不脱干系。当年你伙同袁家开辟寒山道场,谢寻微沦为仙门共妻,他如今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罢了,他犯下大错,扭他上宗门择日再审,今日大家还是散了吧。”
“杀了他!”喻夫人目眦欲裂,抚胸长哭,“这个肮脏的畜生!我早该知道你不是善茬,竟被你骗得团团转,亲手养一个禽兽养了八年。谢寻微,我知你恨我,早在寒山道场你就恨苦了我。可是你看看你自己,你但凡有点儿骨气,沦为仙门共妻的时候你就该自尽!你活着是丢你谢家的脸,丢你师尊的脸。阿春,拔剑,杀了这个畜生!”
喻凫春木偶一般,呆着没动。
喻夫人怒不可遏,“废物。喻家儿郎,听令,万剑齐发,斩了这个畜生!”
喻家子弟拔剑出鞘,凛冽的寒光徘徊于檐下。空气一寸寸变冷,仿佛有凄霜苦雪无声地凝结。所有剑光腾空而起,银燕一般掠过长空。忍冬树被剑风扫过,花蕊纷飞如雨。鬼侍们呼喊着“郎君”,要上前挡剑,立刻被其余仙门子弟拿下。终究是寡不敌众,没有人能帮助那个孤零零立在阶下的青年。
谢寻微一动不动,轻轻闭上眼。一滴泪断了线的银珠似的,晶莹地滚落他白皙的脸颊。
寒光近了,剑锋划破他的衣袂。周身一片苍白,剑气接近他的胸口,仿佛冰雪当胸。
寂静。
他忽然听不见任何声音,连各家主君的呼吸声都消失了。他睁开眼,粲然天光下,所有剑都落在了地上,横七竖八相互枕藉。喻家子弟、各家主君都一脸见了鬼似的表情,个个瞠目结舌,呆如木鸡。他微微扭过脸,看见一道剑锋当着他的胸口,一只手握住了它,鲜血漫过指缝,流进剑刃的血槽,一滴滴落在地上。
他缓缓抬头,望见师尊炭火般明亮的双眸。
百里决明深红色的身影恍若一簇焰火,狠狠烙进所有人的眼眸。
满腹委屈涌上心头,连日来的等待和绝望层层积攒,谢寻微再也支持不住,刹那间泪如泉涌。仿佛是做梦,他竟有点不敢相信。一面流泪,一面试探性地戳了戳百里决明的胸膛。手指戳到了实处,是真的,不是梦。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失了家的猫儿狗儿,终于找到回家的路。他抱住百里决明,伏在他肩头,哭得止不住。
他听见师尊深深叹了一口气。
“别哭了,再哭人家要笑话你了。”百里决明哼哼道,“你有什么好哭的,你都赢了,把我逼出来了。”
给他办丧事,亏这小子想得出来。这小子一定赌他没走远,没错,赌对了,他根本没走。本想等百里小叽给谢寻微植完莲心,确定谢寻微病好了,他再走。他已经知道如何超度阿母,也知道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没成想这小子闹出这番动静来,把仙门百家都引到浔州,历数自己的罪状,甭管真假全部往自己脑袋上扣。他所求就是仙门震怒,当场诛杀他,百里决明若在附近,一定会现身。
百里决明心里头还气着他,气他满嘴谎话,气他把自己当傻子耍。
可谁让百里决明心软,百里决明恨自己心软,他总不能眼睁睁看这个不要命的家伙横尸他的灵堂。
到时候送殡送的不是百里决明,而是谢寻微。
谢寻微还是哭,百里决明的肩膀湿了一大片。百里决明推他,他紧紧抱着百里决明的腰,推不动。
百里决明硬梆梆地说:“……放手。”
谢寻微泪如雨下,“不放。”
“放手。”
“不放。”
百里决明:“……”
罢了。
百里决明掉过头,抬起血淋淋的手,指着面色苍白的喻夫人。他问:“喂,死老太婆,我刚刚没有听懂,你说的‘仙门共妻’是什么意思?哪个‘共’,哪个‘妻’?”
第133章 千万恨(二)
怪道百里决明不发难,原来是没听懂那两个字儿。这厮六岁就死了,读的书实在不多。
喻夫人面如金纸,哆嗦着嘴唇,迟迟不敢说话。不止她,在场年龄稍大一点儿的,知道内情的人都浑身冒冷汗,个个筛糠似的打着摆子。原想着百里决明度化,再无人追究此事了,谁曾想这恶鬼又凭空出现!姜问难不停擦汗,绸帕几乎湿透。百里决明的脾气他们最清楚不过,最是桀骜最是骄狂,他若怒发冲冠,必定伏尸千万,血流万里。
喻夫人颤抖着道:“百里决明,你不要嚣张。你们害死阿秋,我岂会怕你!”
百里决明冷笑道:“你闺女好得很,人正在西难陀悟道,保不准出来就是剑神了。爷爷我再问一遍,你刚刚说的话儿到底什么意思?寻微为何要自尽?你今天不说清楚,爷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二妹当真没事儿么?”喻凫春抽噎着问。
“废话,只是你今生恐怕无缘得见了。”百里决明拽过他的衣领,“小胖子,你老娘刚刚说的话什么意思?”
喻凫春茫然摇头。
百里决明越发焦躁,座中人一个个跟哑巴了似的。他又不敢直接问寻微,这小子哭得倒不过气儿来,满脸泪痕,眼眶通红。听着像是寻微在喻家待的那八年间发生的事儿,百里决明从前只道喻家待他轻慢,定然不曾好好照料,现如今一听,必定有别的隐情,他到底遭遇了什么?
瞒是瞒不住了。姜问难起身,恭恭敬敬跪在百里决明跟前,“姜氏没护好小郎君,求老祖宗责罚。八年前,老祖宗蒙难,被百家封印于十八狱。喻袁二家觊觎小郎君是先天纯阴之体,又苦于老祖宗的恶鬼血诅,竟丧心病狂,往小郎君体内渡牛毛针,致使小郎君至今痼疾缠身。”
百里决明心神俱震,原来寻微的针疾是这么来的。
“是是是!”有人连滚带爬过来,扑通一声跪在百里决明脚下,“喻夫人和袁伯卿狼狈为奸,让小郎君前去姑苏城外寒山道场养病。面儿上是养病,其实只是个幌子。喻夫人发出请帖,广邀百家掌事,入小郎君幕下赏乐吃酒。每个去寒山道场的,都得予喻家生意上的方便。出价最高者,便可……”
这一字一句,听在耳朵里恍若针扎似的,百里决明的心都要滴出血来。寻微已不再哭了,靠在他肩头,满脸漠然,仿佛是在听别人的事儿一般。百里决明攥紧拳头,心中压抑的怒火几欲喷涌而出。他知道世家关起门来的那些勾当,妓女娈童,浊风四起,他只是没想到寻微也曾经身陷其中。“赏乐吃酒”,轻飘飘四个字,藏了多少沉重与不堪的往事,那几年寻微如何度过?
百里决明咬着牙,问:“便可什么?”
那人叩头道:“便可与小郎君共枕一夜!”
百里决明的心仿佛都要被掐碎了,他不可置信望着怀里的人,喃喃唤:“寻微……”
寻微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肩,轻轻道:“寻微将血淋淋的伤疤揭给师尊看,只求师尊怜惜。”
多么狠一个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百里决明终于痛苦地意识到,他的寻微是在何等艰苦的岁月里长到如今。
喻凫春僵着身子,缓慢地回望他的母亲。他哑声问:“娘,他说的是真的么?”
那人哭泣道:“老祖宗饶命。此事都是喻袁二家主使,实在同我等没有干系。早先去过寒山道场的,近几年都不明不白死了。料想……”他偷偷看了眼谢寻微,“料想是小郎君自己料理了。冤有头,债有主,还请老祖宗放我等一条生路。”
他深知百里决明业火放起来方圆百里都要完蛋,就算现在开始撒丫子狂奔都没用。
座中人统统跪倒在地,一片凄风苦雨,“求老祖宗息怒。”
袁伯卿的妻子也颤抖着跪下,不住扇自己耳刮子,哀声求饶:“袁氏已得惩戒,如今主君已然没个人样儿,上品弟子死伤殆尽,还请祖宗看在我这老妇年老体弱的份儿上,放过老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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