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 我小心地翻身,凑近他,“今天还想去恒河浴场。”
即使是迷迷糊糊的清晨,沈叙也能够看穿我的蹩脚计谋,“会来不及看湿婆。”
我在他怀里欲求伸展,试探道:“来不及就明天嘛。”
“明天你会说后天。” 沈叙随手抓来一件衣服蒙住我脸,“来,小谨,穿衣服,然后我们出发去机场。”
眼前是暧昧的暗色,我静静躺在衣服底下,鼻子一酸,“沈叙,你听我一次话好不好啊......”
注定失败的讨价还价,沈叙看我半天不想动,翻身坐到我胯上,垂着脑袋一粒粒地帮我扣衬衫纽扣,他眼神专注,黑发在他额前轻微颤动,可扣到最下面的时候右边多出一粒来,于是又解开重新扣。
我高兴不起来,但他似乎比我更心烦意乱。
神用六天创世,在第七天休息,那么他不会造访过瑞诗凯诗方?这个藏在喜马拉雅山麓下、专注漫漫修行的城市?
因为它实在太美,拥有在印度其他城市难以获得的平静,比起泰姬陵的荧荧圣殿,瑞诗凯诗内敛的气质显得质朴而珍贵,居民瀑布一般的白袍子下摆很长,垂得快要沾地,靠近雪山的地区最低气温降到了十七度,我攥着沈叙的手,一秒都不舍得松开。
像变成了小美人鱼,阴沉沉的预感压着我,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从恒河上吹过的风拂着面庞,沾了点腥湿气,把沈叙的脸部轮廓变得朦胧而又遥远,我看着他,他看着一栋锡蓝色的建筑,白顶金尖,在偶尔露出云间的阳光下显出珐琅般的光泽。
我们步行去看湿婆像,穿过回流的朝圣者,和他们彼此漠不关心,也许是因为各有执念。
这百米的路就像一场深度幻觉,恒河沙数四万八千,我是其中之一,被水波裹挟着,却不可阻挡地逆行往后,想再博一博,回到我和他都钟爱的湿婆脚下,做一对执著又笃定的信徒。
于是我们见到了他,和他那世纪不变的容颜。
“小谨,” 沈叙轻轻吸气,生怕惊扰了谁,“我们到了。”
湿婆盘足于长河之上,光洁的脸部并无虚饰,但依旧美得惊心动魄,他沉静又灵动的表情宛若精神和肉*的接合,赤裸的皮肤似从焚火的灰烬中归来,生机饱满。
大学午后的图书馆,我的手指停在了铅字的最后一行,上面写着“湿婆为了救出人类,甘愿吞食带有剧毒的蟒蛇,他的脖颈从此变得青黑......”
“沈叙,哎,沈叙。” 我小声唤他,把书推过去,“找到了。”
我的男朋友朝我斜过身子,无声地念着,室内空调开足了劲,窗外树影婆娑,正是万物生长的夏天,我看着他的脸,一直看到最微末之处,看到了美丽恒无止境。
“是这样啊......” 沈叙颔首。
“毒液腐蚀透了血管和皮肤,湿婆一定非常痛苦。” 我感同身受地缩了缩脖子,沈叙却不置可否。
“不是吗?” 我问他,“极度的痛苦。”
沈叙轻微摇头,合上书:“我觉得是一种解脱。”
“解脱么......” 我盯着附录里的黑白图片,沈叙这样一说,我再看湿婆时,他便忽然笼罩上了一层自冥间而返的气质,于轮回中化身为不朽。
瑞诗凯诗起了风,我望着湿婆,一转头,在沈叙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他离我很近,瞳孔因为专注而紧缩,仿佛此时此刻迷惑着他的不是湿婆而是我。
我碰了碰他的唇。只消一沾就会神魂颠倒的柔软。
“和湿婆拍一张吗?” 短暂一吻后,沈叙还停留在原地,头微微左摆,保持着倾向我的姿势,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匆忙低头,去调试相机的光圈,我把挂带从他脖子上取下来,不容拒绝地说:“总是你拍我,也让我给你拍一次。”
沈叙明显犹豫了,不过最后他还是把相机交到我手上,“按这里。”
“好。”
我拿着相机走出几步,这还没过去多久呢,我就已经开始想念他的双唇,于是我再次快步回到沈叙面前,扣住了他的后颈。 我动作有些急切,沈叙愣了下,随后紧紧搂住了我的腰,好让我们吻得旁若无人,密不可分。
“商谨,我这辈子最爱你。” 他说。
他的嘴唇和舌尖是那样柔情缱绻,回应我的怀抱是那样热烈,好像......好像那是我们的最后一个吻。
人潮越来越拥挤,我倒退着走,一秒都不愿意沈叙离开我的视线,可他就站在那里,哪也没去,当我飞快举起相机的时候,他似乎笑了。
快门声响起,沈叙留在了湿婆脚下,和他满含情深的眼眸,衣袂翻出一个角,在风里拍打翅膀。
“沈叙,看完湿婆,我们去哪里?”
“沈叙,我听你的,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我把机票退了吧,我们还有好多地方没一起去呢。”
“沈叙?沈叙?”
我放下相机,可是那里已经没有了沈叙,空空荡荡的,缝隙很快被后来的白袍修行者填满,我怔怔的,朝他的存在过的方向走了几步。
骤然的离别像刀刃般来回切割心脏,摒弃了冷静,有东西正一寸寸脱离我的身体,徒然飘散在身后。
他好像从来没存在过,又好像无处不在,他好像在说——
“——不要找我。”
“不要来印度找我。”
“沈叙!” 我不甘地大喊,拼力拨开层层人群,惊呼声突然响起,我踉跄着,眼前一暗,被一辆人力车生生撞倒。手肘擦破了皮,但不痛,我很快站起来继续跑,我能找到的,我能找到他的,沈叙只是走丢了,才不是消失了,等我找遍所有的地方,就能看见他了。
脚下的地面变软,步子滞塞起来,我意识到自己已经追到了恒河边,嗓子哑得快发不出声音。
“你在哪里......”
攥在手里的泥沙从指缝溜走,我回头,湿婆与我像是隔了遥遥万里,我发直地盯着他,泪却狂涌。
“不要离开我。”
湿婆在喧闹声里沉默,接着,他的形体逐渐发生变化,变瘦变矮——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老年斑浮现在她裸露的皮肤上,脖子依然青黑,银白的发间扎着一根头巾,她喷着温热的呼吸朝我笑,示意我说点什么。
景物瞬息变换,我站在煎饼摊前,看着中文的招牌发怔。
“六元哦。” 老奶奶切下一张饼,擦擦手。我听到车声,脚步声,平翘不分的谈话声,绕耳蝇虫般地钻来钻去。
喔,一场梦罢。
我晃晃脑袋,恍若初醒般地付了钱,老奶奶扯过一张报纸要帮我包起酱香饼,神经惊跳,我猛地别开头,“不!不要这个。”
老奶奶低头看了看,抱歉地笑笑,把报纸丢到一旁,换了只塑料袋。
电梯令人眩晕地上升,我前脚进家门,后脚便收到部门组长的消息,说批准了我的假条,如果我有需要,再多请几天也没有关系。
像被浆糊填了脑子,我读到第三遍才读懂,回复:[谢谢组长,我会按时复工的。]
[你一个人......能行吗?]
[我男朋友和我一起呢。] 我一边吃饼,一边打字,[他马上就到家了。]
退出聊天页面,电子卡包里,躺着两张未使用的机票,我男朋友还没有回来,家里显得很空旷,手机搁在整理干净的桌面上,像座孤岛,我枯坐一会儿,又咬了口酱香饼,慢慢地咀嚼。
八月十五日,飞机延误了半个小时,男朋友放了我鸽子。
德里的气温蒸腾,我拖着行李混迹在人堆里,昏沉沉地找中转车站。
临近下午,我站在两辆土黄色的大巴中间进行抉择,选了左。
我在车上遇见一个人,他只背一个旅行包,穿着淡色的格子衬衫,干干净净,拥有一副挺拔的亚洲面孔。
哈,我真幸运,他语调轻柔,说他也是中国人。
“我叫沈叙。”
他煦地微笑,日光将他的半边眼睫照得透亮。
一如从前令我心惊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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