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我男朋友带着我走进去,再香喷喷地走出来,两个人闻起来像两朵睡莲,双双浸入如水的夜色当中。
“我喜欢你喷这个香水。”他附到我耳边呼吸,“小谨,你等我买给你。”
灯光微闪,我意识到自己在洗手间待了太久,动手按了两下香水的泵头,打算停止做回忆的奴隶。餐桌上的菜已经上齐,冒着热气,沈叙一口没动,保持着我离开时的姿势等我。
“很好闻,莲花香对吗。” 他仰起头微笑着,点点自己的鼻尖,“我鼻子灵。”
他睫毛的阴影在灯光下拉得更长,我怔了怔,绕过他身边,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没有再避讳他的注视,“沈老师,你也喜欢一宅三生吗?”
“嗯,喜欢的。” 沈叙点点头,重申道:“一宅三生好闻。”
我垂头笑笑,桌上菜品的颜色鲜艳美丽,但是太鲜艳了,精致得像一种矫饰主义,刺得眼睛发酸发痛,带来用力迎合、拼命讨好似的不真实感。
“那么小谨......” 沈叙紧握刀叉的骨节发白,寻求赞扬似地望着我,“我要吃饭咯。”
第8章 梵
[Brahman].
吃完饭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辛辣的梦,梦里的我陷进赤红漩涡,被洪流推挤着,挣扎出去的希望变得渺茫,低头往下看,站在漩涡中央的人面目不清,但直觉告诉我他是沈叙,我在新德里偶遇的向导,一个时常出神凝视我的男人,一个我曾经很熟悉的陌生人。
下坠导致失重,我醒来时沈叙已经穿好了苔色的衬衫,背对我摆弄着什么,清新的晨光让亮处更亮,却没有生机勃勃的感觉,我叫了一声沈叙,他回过头,抬起相机咔嚓一张。
一只眼睛从黑色的机器背后露出,我后知后觉地挡住脸,“邋遢。”
“不妨碍。” 他查看着照片,“没别人知道。”
没别人知道。他的咬字忽然变得暧昧,也许是我清早糊了眼,他盯着照片的表情无端柔和起来,一边问我昨天的晚餐怎么样。
“下次别抢着买单了。” 我说,“今天我请你吧,你当我的向导,照顾我生病还请我吃饭,真的是......”
“是啊。” 沈叙笑笑看我,“这么好的向导哪里找?”
“新德里就有一个。” 我翻身下床,房间里的电话到八点钟滴地响了一下,我把手机从充电线上拔下来,完全不带脑子地问:“我们今天去哪里?”
“去看小湿婆好不好?在新德里国立博物馆。” 沈叙在给自己的左手戴表,他的小臂没有太多锻炼痕迹,却依旧匀称修长,用力时脉搏上细细的筋骨时隐时现,我看着他顺利扣上搭扣,移开了视线。
旅游旺季,我们用宣传单页扇风,在国立博物馆排了好久的队才进去,但还不能马上见到湿婆像,先人挤人地看了一会儿细密画和裸露着p开头、v开头字母的小雕像。
我盯着三人(还有四人五人)的连接处看,印度对性实在是开放,执着于力量迸射的表达,这种坦诚而造作的浮夸几乎随处可见,沈叙端详了一阵,说卡朱拉侯神庙的石雕更夸张,铺天盖地的性`爱姿势,很多外国人害羞,尤其是日本人,可又非常想看,于是拿出手机假装拍风景,实则用焦距功能放大了偷偷看。
“想看的话我带你去。” 沈叙在我耳边说悄悄话,“会害羞吗?”
“你会吗?” 我反问他。
“不会。” 沈叙直起身,半垂着眼看旁边的石雕,几处彩泥剥褪,露出原始岩石的生命力 。
“那我也不会。”
我按住隔绝我与石雕的玻璃,把脸凑得非常近,“好像......能听到他们在叫喊。”
“它们总能让人产生各种各样的通感,在印度,你能感受到一种能量。”沈叙说,“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
他的话断在半途,我回头,“怎么了?你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
沈叙瞥了眼石雕,又深深看我一眼,最后说:“没什么。喏,舞王湿婆像在前面了。”
我往人群聚集的地方望去,那里打着孤零零一束光,我跟着沈叙,走到一半却开始胆怯,我安慰自己,还没见到大湿婆呢,见小湿婆为什么要紧张,路上也没有一个人掉头的。
“不想看?” 沈叙看出了我的不自在。
“约好和他一起看的。”我低声说,“这样算不算食言。”
“食言的不是你,是他。” 沈叙脸上有种没由来的恼意,直接握了我的手腕往前走,他掌心的温度低,很舒适。
“沈叙。” 我挨近,“你觉得他会想要弥补我吗?”
沈叙的脚步顿了顿,然后他回头,直白地盯着我:“你认为......他还爱你吗?”
“爱的......吧。” 我说,我愿意相信那座冰山的内核是爱我的,只是这份感情在岁月里被别的东西冲得零散,只有用非常费劲的方式才能迷惑自己,勉强从苦涩中扣出一点点糖罢了。
“我们还一起整行李了。”
但比以往的浓情蜜意,这点爱不过是杯水车薪。
“傻。” 沈叙评价我,但我不生气,“有时候,我觉得你和我男朋友挺像的。”
“是吗?” 沈叙又带着我往前走了,语气没有起伏,“像之前的,还是之后的?”
“嗯,之前的。”
沈叙没有说话,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微微牵起的嘴角。
“看,湿婆。” 他说。
一尊青铜像,湿婆脚踩侏儒,周身围绕着节奏感强烈的火焰,在一朵圆润的双重莲花上舒展身体,光影闪烁不定,他在跃动,在喘息。
“为什么要踩着小人?”
“侏儒么?他代表无知与愚昧。”
“湿婆跳的,是什么舞?”
“宇宙之舞,永恒之舞,毁灭与不朽之舞。”
像暴雨骤至,却浇不息无边无界之火,湿婆的焕烂三眼映射时间所拉出的银色长线,他永不停歇地跳,淅沥在他发间的恒河水迂回辗转流至人间,一轮又一轮,微妙又强大的平衡。
我感到一阵轻度窒息,情愫意味不明地涌动,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想去爱身边所有的陌生人,这样太匪夷所思,也太荒诞了。
湿婆的左边摆着一尊前爪高举过头顶的猫,眼部因为长年累月的风化腐蚀,塌成了两只空洞,黑黢黢的,透着深不见底的执拗和绝望。我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别开视线——这让我想起了不好的东西,巨大的不安全感。
我极少产生不安全感,这样可怖的表情,我只在一个人脸上看到过。
男朋友有提过他母亲“脾气不好”,但到底是怎么样的不好,我没继续追究,男朋友也就没继续深入,不过很偶尔的,他从家里过完某个假期回来,会抱着我叹息,轻声说小谨怎么办,我爱她,也恨她。
但很快他反悔了,说:“不,我不觉得我爱她。”
“可她是你妈妈。” 我困惑地说,把他身上大部分的重量挪过来,“你是不是钻牛角尖啦?怎么会有人不爱自己的妈妈?”
不解占据了上风,我无法在第一时间和他共情,我没有对自己的家人产生过“恨”这个念头,最不济是“讨厌”,讨厌的感觉也就持续几个小时,或者几分钟,总有一方先低头,要么是因为我的愧疚难堪,要么是因为我父母亲的不计前嫌。
“发生了什么?” 我问。
男朋友搁在我肩膀上的下巴动了动,我静静让他抱了一会儿,看着挂钟缓慢地走。
“泡点茶喝吗?” 我说,“新买了胖大海,你嗓子听起来好哑。”
“不。”我刚想移开他,他表现得慌忙,两条手臂箍得那样紧,是一种溺者求木的力道,“不要,再抱一会,好吗?”
叫人无法拒绝的恳求,我亲亲他耳朵,说好。
“小谨,今年过年跟我回家吧。”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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