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山上草木葱郁,同海拔的树木都可以达到合抱粗,然而这一片松柏林看起来则“稚嫩”不少。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些树大概也得栽种了几年了,但远远看着,仍然非常突兀。
众人荷枪实弹警戒向内挺近,谢隐特意嘱咐了注意脚下和头顶。
然而穿过松柏林,一个水泥砌筑的坟墓出现在众人的视野当中。
老屁带着菩提手串的手疯狂摇动着折扇,一脸骄傲地看向秦淮,秦淮会其意,礼貌又冰冷地报以一个微笑。
老屁心里却喜不自胜——高岭之花才有意思!
没有埋伏,没有反抗,一个老人盘坐在坟前,大把的往火盆里扔着纸钱。
“等我一会,警察同志。”老人头发几乎全白,声音苍老无力,与他那瘦削的身型十分和谐,“你们放心,既然你们能找到这里来,就说明你们确实脑子里有点东西,我就不会再反抗了。我给我儿再多烧点纸,他在下面,不能再活得这么苦了。”
谢隐虽不信鬼神,但既然对方没有反抗的意图和能力,他也不急于一时。谢隐走上前,同样往火盆里撒了一把纸钱,仔细观察了一下墓穴后问道:“没有碑文?”
无碑,更无字。
老人语气平缓地回答:“警察同志,你放心,我一把年纪了,如果不是亲生儿子,我不会在这祭奠的。”
谢隐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单纯只是好奇。”
“生无功绩,死无缘由,纵有碑文,写什么呢?”老人沧桑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无奈的表情,眼角沟壑处似有泪光闪烁,“我这儿子是个不争气的,不然也不至于被富人霸占了妻子,又丧了命。我为他选了处好墓地,又替他报了仇,我当爹的责就尽到了。我问心无愧了,就没必要白发人给黑发人立碑了。”
回警队的路上,崔力强满目欣慰地看着车里的警察们,说道:“你们这代人,比上一代人强多了。我儿当生时如果能遇到你们,兴许便不会有今时今日的下场。”
众人无言。孙猛可恨,但崔中河亦不足惜。他在面对强权意欲霸占妻子的时候,选择了默认与退让。这种懦弱的性格与他的悲剧不可说没有任何关系,即便当时他能遇到谢隐他们这些热血的年轻警察,恐怕也不会毅然加入,保护自己的权益,护卫自己的家人。
回到警队后,崔力强无需过多审问,他坦然地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
在得知儿子崔中河突发脑溢血的消息后,崔力强第一时间赶往了医院。面对孙猛和其手下各种形式的恐吓逼迫,崔力强根本无法相信儿子是死于突发疾病。即便当时的主治医生王世佗一再耐心地向其解释病理机制,他仍然觉得王世佗收了孙猛的好处,伪造了病例。
崔力强向司法机构申请了法律援助,律师林翠竹在得知崔中河已经脑死亡的情况下,提出了放弃治疗的建议,以图给崔中河的家属申请工伤补助。然而此时的崔力强已然像是受了惊吓的刺猬,浑身倒刺地面对所有人——包括他恨之入骨的仇人孙猛,他的儿媳妇袁咏梅,也包括一直在为他提供帮助的王世佗和林翠竹。
后来袁咏梅决定放弃治疗,她也获得了丰厚的补偿。崔力强就在此时得知了孙猛侵犯儿媳的事,他觉得所有人都在合起伙来谋杀他的儿子。
崔力强想尽一切办法将儿子的骨灰从原来的坟中取出,然后愤然离家。他给儿子葬在了风水极佳的“龙眼”处,用八年多的时间钻研学习电子知识,研习风水秘术,踩点寻找作案地点,攒钱购置做安设备,跟踪几个“仇人”,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为儿子雪耻报仇。
八年来,他没有一日能睡个安稳觉,右脚的伤情更严重了,咳血后得知自己已经肺癌晚期,转移至全身。崔力强知道,他必须要动手了,否则他无法给儿子复仇。
在八年如一日的跟踪过程中,崔力强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四个“仇人”的人。他发现王世佗一家人一直秉承着悬壶济世的原则,无时无刻不在救人、帮助人,崔力强强大的恨意常常在王世佗春风化雨的温暖中动摇——他开始质疑自己,当年王世佗的诊断是不是真的没有毛病。
正是王世佗一生如一日的善良,拯救了孙女于水火——崔力强决定放过这个女孩子,只是拿她作为分散警力的诱饵。
他联合顾丽芬,杀害了孙猛的儿子,林翠竹的女儿,又绑架了王世佗的孙女,袁咏梅的女儿。他将孩子们死死困在棺材里,减少氧气,又容不得挣扎,在惊惧与无奈中慢慢等待死亡的到来……
谢隐:“那你为什么会选择这种虐杀方式?”
话音一落,崔力强猛然抬起那张老泪纵横的脸,浑浊的眼珠透着陈旧的昏黄,他颤抖着声音问谢隐:“那我儿子呢?他……他明明活着啊,他还能喘气呢,他们就非说他死了,他难道不是被虐杀吗?我要让他们的孩子,还有那个小杂种,都体会一下我儿子的痛苦……”
崔力强的表情愈发扭曲,整个身体都开始颤抖起来,他激动得几乎站了起来,又被警员们狠狠按回了座位里。
一种沉重的压迫感伴随着零碎的记忆瞬间将谢隐笼罩,他突然想起在蒲冬亭病房里见到的那个女孩,妮妮。她为了减少母亲的痛苦,在母亲脑死亡后选择了放弃治疗,进而怀疑自己,最终走向死亡。
谢隐不懂医学,他也无意于悲春伤秋,但总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感觉到重重的无力感,一种关于生死无法探究的无力感。
良久,崔力强“求仁得仁”的笑了,过度的悲戚与讽刺的笑容纠缠在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
谢隐:“孙猛,我们会将他绳之以法的,我不想对你过多的说教,法律会制裁他,也会制裁你。可是那些无辜的孩子,因为你的执念和偏见而受伤甚至死亡的孩子,他们不可怜么?”
崔力强苦涩笑笑:“小同志,我相信,这世上有因果报应。他们,就是他们父母的因果。”
谢隐轻叹一口气,说道:“因果报应?我以前也不信,但今天,我破例信一回。”
谢隐将一份报告推到了崔力强的眼前。
“曲念,那个被你割伤动脉,失血过多对大脑造成不可逆损伤的女孩,就是嘴里一直说的‘杂种’。经过DNA比对,她其实是崔中河的孩子。”
惊惧让崔力强的瞳孔皱缩,张着嘴僵在原地——甚至口水流了出来自己都浑然不知。
谢隐继续说:“袁咏梅一直知道这个孩子是崔中河的,她为了能给孩子多要一些抚养费,在得知崔中河已经脑死亡之后,选择了放弃治疗,获得工伤补助。”
也就是说,崔力强一直仇恨的,最终被他亲手伤害的女孩,正是他的孙女。
凄厉的呼喊声穿透审讯室厚重的墙壁。审讯室外,秦淮看着窗外浓重的夜色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这黑暗之下,到底还有多少悲剧,正在上演?
——
此时此刻,警队不远处的一处别墅中。
惨白纤长的手指触碰到床头的按钮,昏黄的光线晕染开,虽然微弱,却与黑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床上的年轻大男孩眯着眼睛,逐渐适应了光线。他毫无兴致地问了句:“被抓到了?”
床头立着的黑衣男人恭敬点头:“是,崔力强已近被抓了。”
男孩向上挪了挪,靠在床头,一头卷曲微黄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是他抓的?”
黑衣男人:“是,他看破了游戏陷阱,又破解了榫卯结构的垃圾塔。”
男孩略有自豪的笑容爬上他的嘴角,“好。真好。”
黑衣男人不明白男孩为什么这么高兴,又不敢询问。
男孩的指尖像弹钢琴一样轻点了几下床头柜,一朵妖异绚烂的血红色山茶花镶刻在他的相框上。他猛然将相框,扣在了床头柜上,没给黑衣男人看清照片中两个人脸的机会。
“叔叔既然送了我礼物,我便送回去,还不是好事么?”
说到这,男孩关上了床头灯,他轻轻软软地滑入舒适的蚕丝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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