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亚跟着他一起躺下,稍稍侧过脸来看着罗衡:“这句话说得更让我听不懂了。”
罗衡只是微笑:“你我都跟穆丽儿相处过,你觉得穆丽儿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在绿洲毁灭之后,狄亚又一次看到罗衡的泪水,它像一滴凝结的月光,在那张洁白的面孔上滑落。
“如果我不认识她的话,如果村子没有给过我们食物的话,也许我也不会这么想。”罗衡的声音低沉而平缓,“我会觉得他们天性恶劣,活该被摧毁。可我忍不住在想,如果穆丽儿生活在一个更好的地方呢?这个孩子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当活水村以蛮力试图摧毁舒灵的时候,司南同样利用文明的智慧倾轧过这个野蛮生长的所在。
截然不同的两个所在,所使用的手段却相同。
毁灭个人,毁灭集体。
这种想法对于这个时代来讲未免太软弱,罗衡自己的经历就告诉过他无数次,过度的仁慈在非文明的环境下相当致命。
老师说得没错,他很优秀,优秀到能立刻改变自己的行事风格,可太过优秀,优秀到那些深种在他心里的文明已经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无法割除,也无法前进。
“遇到司南的这一天我才意识到……”罗衡喃喃,“我是个过时之人了。”
狄亚凑过来吻住罗衡,他灰色的眼睛与天上的星辰相近:“那有什么关系?就像你说的,就连死去的星星都还在闪耀,也许我们看到的只是它们很多很多年前的身影,可是并不妨碍它们的美丽。”
罗衡注视着他。
第103章 无限
小村子里的人大多嘴动得比脑子快,吃东西是这样,说话也是这样。
毕竟他们能吃到东西的时候并不多,动脑子的时候就更少了,慢慢也就养成与环境相匹配的习惯。
憎恨愚昧的人很容易,想摧毁他们也并不困难,甚至用不着付出什么代价。
毕竟他们并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更没有什么卓越的能力,从功利角度来讲,就算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实际上也造不成太多的损失。
他们的消亡反倒是一件好事。
“你好像很喜欢看风景。”
舒灵从后面的营地里走出来,她的行动还没有完全恢复,仍然拄着那根拐杖,她没有费劲去攀爬这些光秃秃的大石头,而是站在下面说话,炽热的阳光晒得她几乎有点睁不开眼睛。
她的声音把罗衡从无人的精神领域拉回,高空的视野让罗衡能看见荒芜一片的远处,天空上甚至没有飞鸟,寂静得宛如一潭死水。
也许寂静的不是天,是他的心。
罗衡很快走下石头,来到舒灵身边,她正躲在岩石投出的阴凉之中,见着他走下来,对着招招手,微笑起来。
微笑这个表情对整颗头几乎被裹满的舒灵来讲有点困难,好在她眼睛稍微消肿之后,尚能从眼睛传达一二。
“有什么事吗?”罗衡询问。
舒灵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缓缓说道:“我是来找你聊聊昨天的话题,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坐下来谈一会儿。”
“石头有点烫吧。”罗衡说,“我们去找个板凳吗?”
舒灵把拐杖放倒,又将身上披着的外套拿下来折叠一下,垫在拐杖上,就成了个小小的座椅:“用不着板凳那么麻烦。”
看着舒灵潇洒随意的模样,罗衡一时无言,也把斗篷解下来,仔细折叠起来,布料毕竟轻薄,他又没有隔热的拐杖,如果折叠得不够厚,那跟直接坐在地上也没两样。
舒灵仔细凝视着斗篷,忽然道:“我猜这条斗篷用来做过很多事,也用来帮助过很多人吧。”
“没有你想得多。”罗衡微微一顿,摇摇头,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鬼使神差地说,“它只是一份礼物。”
舒灵小心翼翼地端放自己受伤的那条腿,她没有去看罗衡,目光追着天上飘动的流云:“它盖在我身上的时候,我终于感觉自己又成为一个人。昨天你走了之后,我突然在想,如果我从来都没有学过羞耻的话,也许我就不会觉得这意义重大。”
罗衡沉默了一会儿:“你本来没必要……”
其实罗衡不怎么想聊这个话题,他知道这样的想法不仅仅对狄亚而言是一种理应束之高阁的美德,对这个时代也同样是。
人们为什么要吃兔子呢?
因为饿了,因为长得够肥了,因为正好有足够的武器,因为打算储存点过冬的粮食。
就算是讨厌的老鼠,哪怕不吃,只要能碰上,也会扒皮抽筋,去骨放血,当做备用的口粮。
每个人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资源已经拮据到一定程度,不会放过能咬下去的每一口食物,跟这样的世界谈保护动物,不要滥杀,简直是一场荒唐的笑话。
在另一个时代,也许活水村能得到支撑,得到教育,得到一定的资源,每个人都焕发不一样的新生,然而在这个世界里,他们不过是有点脑子的高等荒人,永远都走不出这片大山。
“有必要!”舒灵的目光倏然凌厉起来,“因为我是受害者吗?所以我没有必要去想这些事?那个村子的确残害过我,而我现在已经成功复仇,我的同伴为我摧毁了他们,我的灾难已经结束了。”
“可是这样的灾难,却还没有结束,不是吗?”
罗衡微微有些怔住,他终于抬起头来,正视着她:“在见面之前,我其实想过很多次司南会是什么样子。”
“那你满意你现在看到的司南吗?”舒灵问道。
罗衡摇摇头:“我不知道。”
“对你这样的人来讲,不知道这三个字一定很难出口吧。”
罗衡忽然笑起来:“你错了,对我这样的人来讲,不知道反而是常态。因为我总是想得很多,做得很少,好像世上有许多事暗中掣肘着我,不允许我行动下去。”
“既然什么都没做,当然什么结果就是也不知道。”
掣肘。舒灵凝视着眼前这个男人,她轻轻将头发挽到耳后,意识到自己大概得将罗衡的评估再往上提一提。
“你……你到底从哪儿来?”舒灵仔细地打量罗衡,试图从这团迷雾里找出更多线索来,“你为什么会单独在这儿?”
他跟另外四个人完全不同。
“我不知道,大概是……他们觉得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所以就把我丢到这里来了。”罗衡摊了摊手,露出一个有点无奈的笑容,“好在我的运气实在不错,很快就找到了四个新朋友。”
尽管这话说的很俏皮,可舒灵并没有买账,她不自觉地用上严肃的口吻:“你绝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我能对你保证。我实在想不出来什么样的基地能奢侈到不把你这样的人当一回事,不过绝不是你的问题。”
一个人一旦拥有足够的能力,道德上的些微瑕疵就变得无足轻重起来,可这人制造的危害超越他本身的能力,那么被放弃也就是预料之中的事。
为了不使这种能力危害到自身,大部分的基地都不会选择流放,而是选择处决。
如果是更平常的情况下与罗衡认识,那么舒灵绝对会质疑对方是不是叛逃出所属的基地。
然而现在,他道德上的疑点已经尽数打消。
没有一个邪恶的人会不计生死,只为了正义行动,那么只可能是他的基地出了问题。
“别讨论这个问题了。”罗衡无奈地笑了笑,挥挥手道,“比起这些事,我更好奇司南是为什么而成立。”
舒灵问:“如果我告诉你的话,你会愿意跟我谈谈那个灾难吗?”
“也许。”
“那好吧。”舒灵放松地舒展着肢体,她说,“我不知道你知道多少,不过我会大概说清楚司南成立的过程。”
“请。”
“事实上,司南虽然出现很久,但失败过几次,我们出现太多杂乱的目标。”舒灵淡淡道,“司南最早成立的那批人,只是为了保存下能够保存的文明,为了让后代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竭尽所能地抢救能抢救下来的一切事物,然后迎来了第一次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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