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苦了展绛衣。
“这工作怎么就没完没了呢?”他一边从临时会议室走出来,一边跟同行的虞掌司抱怨,“你说我现在递交辞呈过分吗?一点都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虞掌司顺毛,“但你要不要再忍一忍,今天是除夕啊,哪有大过年辞职的?起码等年后吧,今年的绩效工资还没发到手呢,现在辞职就亏了。”
展绛衣点头:“也对哦,你说得有道理……什么动静?!”
大地隐隐传来震动,鬼唱声从四面八方的天际响起,从走廊里穿堂而过的阴风里夹杂着精纯的冥王之力。
“陛下情绪如此波动?”虞掌司疑惑地说,“发生什么了?”
展绛衣一拍大腿,转头就往病房跑。
虞掌司也反应过来,连忙跟在他后面跑去,此时此刻能让阴天子情绪激荡成这个样子,以至于影响整个冥界稳定的,只有一件事——
崔绝醒了。
-----------------------
第168章 168
==
崔绝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出身名门, 十六岁入朝堂,一柄长剑守护帝王安危,是名满天京的琅华君。
他的师尊枕流君是国之柱石, 在先皇后故去后, 抚养废太子原无障, 他们的师门叫漱石书院,弟子们来自五湖四海, 都学有所成,文能定国武能安邦。
暮春时节,莺飞草长, 春山如笑, 他上山进香, 在千年古刹的海棠树下看到一个少年抱剑听经, 春风拂过,花瓣纷纷落在他的肩膀上。
少年说自己姓阎名罗,无字, 外乡人,一边游历天下寻找神迹,一边降魔锄奸精进修为。
他们很投缘。
第一次见面就相谈甚欢, 阎罗话不多,大多数时间都在听他讲, 偶尔插一两句,总能点在最关键处。
两人也会切磋武艺, 漱石书院是尚武的, 枕流君的剑法独步天下, 崔绝得他真传, 二十岁时在天京已经鲜有对手。妙的是阎罗也用剑, 他的剑法跟武林各派都不同,看不出师门来历,但招式阴森而霸气,隐隐有帝王之气。
他们在城外联手诛杀了一个作恶的大魔,救下来一个跛脚书生,书生自称叫方夺,来自苦寒之地,小时候在雪地遇袭,被冻伤了腿脚,留下终生残疾,虽是诉说不幸,但书生长得俊俏,说什么都笑眯眯,斯文又机灵的样子。
后来方夺带来一个叫阿迦奢的异族少年,有一双蛇瞳,功法诡谲,说是家族世代居住的地方环境恶劣,已不适合居住,派自己外出游历,寻找适合举族搬迁的新地。
枕流君虽清冷淡漠,但立派的理念却很包容,喜欢收留各类奇人异士,众人一时都借住在漱石书院,练剑,辩经,降妖除魔,守护天京安稳。
阎罗经常出远门,崔绝很多次出任务回来,坐在廊下清理伤口时,总会不经意间想起他,心道:啊,阎罗已经走两个月了……
手信从遥远的地方源源不断地寄来,有时是一个大海螺,拢在耳朵上能听到浪潮的声音,有时是一张碑拓,黑底白字的拓本上,有“琅”、“瑾”的字样,他还寄回来过奇奇怪怪的石头、异香扑鼻的木料、兽骨磨的箭镞……
那是又一年暮春,天气暖和得比往年早,竹枝寺的海棠花提前十几天开了,崔绝挑挑拣拣,折了一支,夹在信中,请驿使寄过去。
半个月之后,风尘仆仆的阎罗就敲开了漱石书院的大门,他说那天早晨刚刚梦到了你,门一开,驿使送来了你的信,海棠花已经枯了,所以他快马加鞭从塞北赶了回来,就怕错过花期。
他们在花下清谈,那花开得是真好,花团锦簇,软柔如绢,一丝丝地垂着,在微醺的暖风里,宛转窈窕,风一吹便会飘落下来。崔绝亲手点茶,阎罗喝不明白这玩意儿,品茗时憋不出几句话,十句里有八句在称赞崔绝手指灵巧,煮水都比别人煮得好。
阎罗会喝酒,从塞北带回来一坛烈酒,两人喝得大醉,崔绝双眼迷离,轻声说老皇帝想给他赐婚,尚公主,问他该怎么办。
阎罗的回复是拿出一块灵气充沛的矿石,说想请铸师打造成双剑,一人一把。
崔绝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阎罗又拿出来两个玉环,应是一块原石剖成,大小、花纹都是一样的,还能够合二为一。
崔绝仍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阎罗放下矿石和玉环,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你去回复狗皇帝,说你早有中馈,不能始乱终弃。
啊?
我家家风严,不能纳妾,也不能跟别人共事一夫。
啊?
啊什么啊?!你真想尚公主?
崔绝当然不想,但他还追着阎罗问是什么意思。
阎罗急了,抓着他的手说就是我倾慕你,我想跟你永结为好,我会生生世世珍重你、挚爱你,永不辜负你的意思。
他顿了顿又小声说,如果你不愿意,我……我也不强求,但……会很难过,可能会哭。
那我如果愿意呢?崔绝问。
啊?
啊什么啊?!哼!
崔绝恼羞成怒离开,宽袍大袖带起风,吹落枝上海棠花,花瓣落在阎罗的茶杯里,黑釉茶盏里兔毫闪银、汤花白腻,丰润的茶沫上飘着粉白的花。
阎罗突然就会品茗了,追上去拉住崔绝衣袖,两人在千年古刹里定情,把佛前洒扫的秃驴……咳高僧气得大破嗔戒。
后来就再也不提尚公主这一茬了,老皇帝驾崩了,崩在宠妃的膝上,皇宫里开始血流成河,直到枕流君拥立原无障坐上了龙椅,宫阶上的血迹才得以擦干净。
新帝年幼,枕流君摄政,给崔绝和阎罗赐了婚,成礼的时候方夺和阿迦奢等人都来祝贺,青庐红烛,合卺奠雁,宴饮舞乐,燎炬枯槐。
原无障做皇帝有点天赋,朝堂上下君圣臣贤,四海之内安居乐业,大梁朝迎来繁盛的中兴。
阎罗婚后依然会远行,但出门频率明显降低,时间也短,家书寄得更频繁了,名贵的澄心堂纸上写的全是一些“思卿”“念卿”“梦卿”“卿卿”之类的靡靡之词。
十分银铛。
崔绝一生坐镇漱石书院,守护天京安稳,到致仕时才发现被师尊和师弟联手欺负了,他们竟从没给自己升职。但阎罗安慰他说官职不在大小,细数逢年过节赏下来的财物,他再升就得谋逆了。
他们晚年在乡下隐居,离天京不远,骑马到皇城不足两日,崔绝尝试洗手作羹汤,差点毒杀亲夫,阎罗接手庖厨,全家半夜跑肚。
但两人种瓜果天赋不错,秋天收获的大石榴一个有脑袋大,阎罗拄着拐杖清点分装,崔绝举着琉璃老花镜写字条,字大如斗,这一袋送去皇宫,这一袋送给方夺,这一袋寄给陆行舟……
哎,陆行舟是谁?
年龄大了,老糊涂了,很多人都不记得了。
崔绝最后是在阎罗臂弯走的,他迷迷糊糊地说我舍不得你,你当年说要生生世世对我好,还算数吗?
阎罗搂着他,还像年轻时一样吻他,说当然算数,你放心,我下辈子会去找你,我们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要结同心。
你找得到吗?
找得到,不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我说了要生生世世珍重你,就绝不辜负你。
那我就安心等你。
崔绝闭上眼睛。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