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旦张开嘴,又闭上了,做了个吞咽动作,然后再张开,认真地说:“您好。”
第五君有点意外地看着这个从当铺柜台后面走出来的一身书卷气的人,笑着说:“老板好年轻。”
看上去不到二十的样子,比他小。
却听对面几乎同时开口,说:“你受伤了。”
第五君一愣,低头扫了眼胸前褐色的血迹,说:“不好意思,不碍事的。”
然后他看着年轻人,又笑了。
“老板好眼力,想必能给我的东西估个好价格。”
那年轻人却支吾了一声,脸又红了,说:“我不是老板,老板……是我爹。”
然后没等第五君说话,他又补充道:“我爹陪我娘回娘家了,朝奉放假了,现在店里就我一个人。”
说完这一堆,他的脸更红了,似乎非常懊悔为什么要交代这么多。
第五君却正儿八经、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
他笑声很轻,但脸上出现了点血色,如同海棠露蕊。
沈旦又呆了。
第五君伸手抹去眼角笑出来的泪,问:“怎么称呼您?”
“沈旦。您……您呢?”
第五君笑着说:“第五君。”
作者有话说:
齐释青还得过会儿才能下来。
第256章 死当(五)
第五君从来没进过当铺,但好歹活了这么些年,当铺是怎么运作的他还是略知一二的。
在一个当铺里,老板往往不出面,能在店里见到的都是给老板干活的人。在这些人里面,最重要的是朝奉,是负责鉴别估价的,其次是掌柜,负责开当票;掌柜和朝奉往往会商量起来使劲给东西压价,等当户同意了,就把东西留下把当票拿走,留下的当品就由司柜存放保管。
是以当沈旦告诉第五君,他爹是当铺老板,朝奉也放假了,店里现在就他一个人的时候,第五君简直被他的实诚给感动得哭笑不得。
有这么个实诚的少爷在,想必不会给他压价压得很厉害。
太好了。
这是很长时间以来,第五君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身上发生了幸运的事。
第五君手指伸进领口,挑起一截红绳,拎出一个玉佩来。
然后从袖口里掏出一把刀,把绳子给割断了。
第五君拎着这枚玉佩,想要直接放在沈旦手上,却被叫住:“您稍等,稍等——!”
沈旦拖着长腔飞快跑回柜台,出来的时候手上戴了白手套,还拿出一个扎着绒布的木托盘,“请往这儿放。”
第五君轻轻把玉佩放在上面。
沈旦打眼一看,两个字就先脱口而出:“好玉!”
他细细打量了一会儿这枚玉佩,想下一步按流程应该拿回柜台里面,用透镜仔细观察一下,再在光前火前看看玉的质地,便看向第五君,说:“那您……”
面前银发苍白的人垂着双眸,一直望着那块玉佩,没移过视线。
他应该很舍不得这块玉。
沈旦纠结了下,随即把话拐了个弯:“您跟我进柜台里面吧。”
第五君惊讶地抬眼看向他。
按照规定,当户是决不允许进到柜台里的,柜台上通顶的栏杆也是为了防止当户跟当铺产生冲突,保护铺子用的。
“没关系吗?”第五君问。
沈旦爽朗一笑,耳朵还是红红的,“没事,反正我爹和陈叔都不在。”
其实若是真按照规定,他甚至不该从柜台后面出来的。但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就已经破例了。
沈旦稳稳地端着托盘,走进柜台,第五君跟在他身后。
一进到柜台里面,第五君就被浓重的檀香味扑得头晕,他循着熏香飘来的方向看向不远处那只香炉,发现檀香塞了金兽满满一嘴。
第五君:“……”
沈旦小心地绕过一个打开的木箱,里面全是账本,估计之前就是被这绊倒。
但他绕过这个木箱就突然加快了脚步,几下走到长案前,把手中托盘放好,下一刻就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第五君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去看他的玉佩,见玉佩还好好地躺在绒布上,松了口气。
接着他就啼笑皆非地反应过来——沈旦是憋着喷嚏,把玉佩放稳再打出来的,很认真负责了。
“实在抱歉,真对不起。”沈旦抽了下鼻子,从身后的架子上取下透镜。
第五君笑着问他:“您很喜欢檀香是吗?”
沈旦毫不犹豫地点头,说:“我最喜欢的诗人就喜欢檀香。”
他握着透镜,转头去看那只吞云吐雾的金兽,开始摇头晃脑地背诗:“无事此静坐,一日似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
第五君越听越想笑。在当铺静坐,焚香抄账本,太入味了。
沈旦没说几句就缓过神来,他看着第五君带着笑意的脸,声音越来越小。
“是不是太浓了?我把它灭了吧。”沈旦声如蚊呐,脸颊通红。
第五君却摇了摇头,说:“你喜欢就燃着吧。”
沈旦抿着嘴,只感觉从心脏到指尖都酥麻一片。他激灵了一下,不敢再盯着第五君发呆,赶忙弯腰,拿透镜去看绒布上的玉。
“罕见的满翠,不似人间之物……”他在心里说,“而且雕工极为难得,光看雕工就能再换一块玉了……”
他把玉正反都看过,然后在手里掂量了掂量,又对准光源好一个观察,最后才小心地放回托盘里。
沈旦看向第五君,后者的目光一直温柔而平静地放在玉佩上。
他问道:“这块玉,确定要当吗?”
第五君转向他,温和地点头:“嗯,确定。”
在这一刻,沈旦几乎都在替第五君感到不舍——
这样价值连城的一块玉,却沦落到要被当掉的境地。
他终于分心打量了一番第五君的着装打扮,这才发现他身上这件衣服竟然只是件中衣,而且还脏污带血,身后背着的斗笠破破烂烂,像是捡来的。若不是因为他气质太过超然才显得仙风道骨,换在任何一个人身上,怕是都会显得不堪入目。
这位第五君曾经一定是个贵公子,现在却落魄到这般田地。
沈旦斟酌了又斟酌,这才开口:“那个……您也晓得,我现在还不能真正管事,像这样比较贵重的大件,我只能看个大概,具体定价还是得等我爹或者陈叔,就是朝奉回来掌眼。要不这样,您要是急的话,我先给您个保底价,等我爹或者陈叔回来再给您补全,然后利息我给您压到最低,您看……您想当多长时间?”
第五君静静地听他说完,笑了。
沈旦一下紧张起来,迅速反省自己是不是刚刚哪句说得不好得罪了人家,就听这个谪仙一般的公子说:“死当。”
“什、什么?”沈旦怀疑自己听错了,檀香给他熏的睡意全都没了。
一般人来当铺当东西,都是急需用钱,不得已出手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等资金周转开了,就会再把东西赎回去,期间每月要缴利息,是当铺的保管费。这是活当。
而死当,又称绝当,一言以蔽之,就是东西不要了。
这么好的玉,不要了?!
虽说活当到最后也有因为实在周转不开不得不转为死当,但这跟上来就死当完全是两个概念啊!
沈旦觉得匪夷所思。光看看第五君的神情,就知道这块玉佩一定是对他很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再加上这玉佩的价值……为什么不要了?
一点念想都不留了?
真死当了,价钱在当铺手里可就要翻几翻、甚至几十翻,肯定是不可能再叫你买回去的啊!
第五君望着那块玉佩。
这是十七岁的时候,齐释青给他的生辰礼。他还记得收到玉时的欣喜——不为别的,只因为这块玉佩跟少主的一模一样。
玉佩穿着的红绳上有一溜歪歪扭扭的死结,绳结系得很紧,十七岁的齐归往脖子后面打结的时候,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要把玉佩解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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