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百越律能顺利推行,李斯甚至膨胀到觉得他能去给诸戎编个律法。
不过他拿不太准王上会不会派兵攻打诸戎,如果只是维持通商的话,诸戎不一定会接受秦国的律法管辖。
一本新律在秦王、太子和太孙之间传阅了一番,李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疏忽。他应该叫人誊抄几本一起带来的,也免得君上只能拿着一本看。
秦王政没有对新律发表什么看法,他正想问儿子怎么看,一抬眸对上双眼亮晶晶的桥松。
到嘴的话转了个弯:
“太孙可能看懂这份律令?”
爱子已经足够优秀了,没有考教的必要。倒是年幼的孙儿,还需要多加指点。
桥松的眼睛更亮了,连忙起身作答。
他年幼归年幼,政治嗅觉却是与生俱来的。哪怕说不出太多深奥的东西,在这个年纪看来,也远超同龄人了。
秦王政听着他侃侃而谈,时不时颔首表示赞赏。为免打断孙子的思路,待人答完,才告知他以后答题不必非得起身,坐着回答即可。
真不知道扶苏怎么生出这么个端正守礼的儿子,完全和他是两个极端。当爹的这会儿还坐没坐相地靠在案几上呢,嫌弃正坐的姿势太累,杌子都给丢一边去了。
扶苏偏头避开了父亲的目光。
他都把太孙拎来转移火力了,父亲去盯孙子就好了,千万不要管他。
秦王政无奈地收回了视线。
得到祖父特许坐答的桥松压下心底的小兴奋,乖乖坐好,听着祖父就他之前的回答补充一些细节。
因为讲得浅显,大部分他都能听懂,少数听不懂的他就认真记下来,回头去问蒙卿。
反正是不指望问亲爹了,亲爹不一定有空搭理他。
李斯听完祖孙二人的讨论,连忙表示:
“新律还有许多亟待完善的地方,臣再拿回去琢磨琢磨。”
本来就是粗浅的初版,只是李斯拿来邀功的。
太孙提到的那些问题都得在细化版本里根据各部落的风俗再行制定,并不算李斯的工作失误。秦王政也只是针对孙子的错漏之处进行提点,并没有批评李斯办事不力的意思。
但李斯很会说话,他没有说太孙提的东西和这版初律无关,而是把锅揽到了自己身上。
即便大部分明君都爱说自己更喜欢忠言直谏,拒绝阿谀奉承,可实际上谁不喜欢下属懂事会说话呢?
古往今来也没几个君主当真能接受忠言逆耳的,就算接受了,很多时候也要私底下先气上一场。
所以李斯和扶苏都很明智地选择以退为进、话语委婉的方式与王上交流,哪怕秦王政本人心胸宽广,也没必要非得说话直来直去惹王上心情不快。
那样不叫忠诚,那叫傻。
不会说话,没有情商。
如果喜欢用这种方式说话的人并不傻,反而是个聪明人,那就很有意思了。
要么他性格如此,要么他觉得这个皇帝不行、用委婉的方式是劝不住的、非得言语激烈刺耳才行。
要么,他就是故意的,想用忠言直谏给自己刷好名声。
秦王政大概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
爱子的温言软语他很受用,臣下的识大体懂进退他也很受用。
桥松眼睁睁看着他祖父被李斯的一番作态哄得眉眼舒展,感觉自己又学到了点新东西。
才来章台宫没多久,他已经学到很多了。
桥松默默拿过他记笔记的纸张,在上面添了几条新的经验总结。
蒙毅没有偷看太孙写东西的意思,但他得将太孙案上的新律拿给李斯。就这么探身的功夫,不小心瞄到了他在写什么。
「十一,有时候虽然不是自己的错,但也要主动认错,这样祖父会开心。」
蒙毅:……
这怎么把王上写得像个昏君似的?
前面还有十条,蒙毅甚至都不敢看具体写了什么东西。他匆匆拿起奏折递给了一旁的侍者,让侍者帮忙送到不远处的李斯那边,他自己就不起来了。
可眼睛是个控制不住的东西,余光还是没忍住瞟了两眼。
「十二,适当的退让是为了达成目的,与人交往要注意手段。」
蒙毅:…………
十岁出头的小孩子,已经开始学习手段了吗?手段这个词用得可真辛辣啊,感觉再这么下去太孙得被养歪。
蒙毅抽了个时间,委婉地对王上和太子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结果扶苏的反应是:
“嗯?这不是挺好的吗?”
当皇帝的最好别是个正人君子,小小年纪就知道学习使用手段,多好的苗子呢。
秦王政总算从孙子身上找到一点和儿子相像的地方了。
桥松这小子看着端方,其实肚子里坏水也不少。大约继承了亲爹的白切黑,只不过他爹懒得装,他装得比较好而已。
既然是和爱子学的,那就没什么了。
秦王政也宽慰心腹臣子:
“周朝那套以礼待人日后只会越来越行不通,太孙这般才是为君之道。只要不过分玩弄人心,致使朝纲混乱,便无需担忧。”
孔子说东周礼崩乐坏,就是因为以前过于讲礼了,衬托得后来的人十分野蛮。打仗都要双方先约定好一个时间,再等两边军队都列阵完毕,然后再堂堂正正地打,在后世看来堪称儿戏。
蒙毅仔细一想,发现确实是这个道理。
他方才是以看晚辈的心态看待太孙,才担忧孩子误入歧途。实则那位是日后的大秦之主,他这般有些僭越了。
好在王上和太子都并不计较这点小事,还让他日后多与太孙交流。
扶苏还道:
“我与父亲太过忙碌,恐怕没有太多时间教导太孙。郎中令先替我们看着点孩子,等日后封你个太孙太师的虚衔。”
哪来的“太孙太师”这个说法,扶苏明显是在开玩笑。
如今的大秦连起于殷商的“太师”之职都废弃了,认为大秦用不着这种辅弼国君之官。太师从名头上就仿佛高帝王一辈,难免让秦王政想起当初大权在握还自诩长辈的吕不韦等人。
后来那些朝代常见的太子太师、太子少师等三太三少,在大秦更是没影的事情,更别提太孙了。
扶苏也没重置过这样的官职,哪怕只是个虚衔。
太子身边可以有教导他的老师,但扶苏认为还是少给那些老师额外的优容比较好,免得太子继位后老师们仗着这些倚老卖老。
蒙毅也没当真,只道:
“太子殿下若是将休息的时间省下来,便有空教导太孙了。”
自己偷懒躲闲得起劲,还好意思说没空管孩子。
秦王政打断了二人的互损:
“按照经验,今日该有齐国那边的奏报递过来了,爱卿可曾见到?”
非常拙劣的转移话题手法。
稍稍占据上风的蒙毅只好鸣金收兵:
“奏报还未送达,许是齐国又出现了什么变故。”
齐国的奏报没送来,倒是将作少府前来求见了。
将作少府为大秦掌管宫殿建筑的官职,之前他比较清闲,只需要督建宫室的修缮,然后每年过问一下各地行宫的情况即可。
这个活不多,还有上面的少府令帮忙盯着。少府令为人十分负责,于是他就能稍稍偷懒一些。
但后来秦王政放弃修建六国宫,开始专心建造玄宸宫后,他可就忙碌起来了。
玄宸宫占地面积极为庞大,是个不小的工程。将作少府接连数年都被困在这个工地上走不脱,连咸阳宫里的日常修缮都被委托给少府令全权负责了。
不过由于原该拿去修建六国宫的人力物力全都节省了下来,玄宸宫的修建进度比预想中的要快得多。
今日将作少府来汇报的就是玄宸宫的前宫部分已经差不多完工了,就剩一些雕梁画栋的细节篆刻还未开始进行。
这个效率出乎了秦王父子的意料。
扶苏想了想六国王宫的规格,忽然又觉得也不意外了。
也不知道上一世父亲到底是听了谁的忽悠,才想出要把六国王宫全部在咸阳复刻一遍的。有可能是父亲自己的灵机一动,可惜他忘了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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