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21)
他松口气,放松了不少。
傍晚,他去找了薛医生,那会儿薛医生已经快要下班了,他是最后一个病人。
他有些胆怯,他知道自己没有按照薛医生说的去做。
上次去看病时,薛医生边写病历本边跟他说:“你胖了,这是因为吃药吃的,有人会胖也有人会瘦,你比较不幸运,因为胖的人更不容易获得理解。”
“不过不管胖瘦,我都建议你找个合适的借口,就说最近胃口好吧。”薛医生抬头对沈听眠笑,“现在的社会对抑郁症的理解还是太少了,咱们保护自己,不说就行了。”
薛医生给他安排好药量,沈听眠拿了压岁钱买了药回家。
他没有按时吃药,尽管薛医生跟他说:“一定不要断药,你们很多患者都会断药或者直接不吃,这很不好。”
他也没有听薛医生的,他告诉了很多人,告诉了朋友、母亲,还有网上萍水相逢的人。他至今回想起来,也不能十分理解自己那时这么做的原因,也许是一时冲动,也许是下意识在求救,但是这些终归都是没有用的。
薛医生是对的,他懂得那么多,是医生,是真正可以拯救他的人,但他没有听他的。他这么想,心怀愧疚,推开门走了进去。
以往他进去,薛医生总会笑着凝视他片刻,指着他说:“啊,你是那个……”
沈听眠刚要说自己的名字,却看见薛医生的笑容凝固了,他面色凝重着打量他片刻,随后摆摆手说:“过来。”
沈听眠走过去,薛医生说:“把手腕露出来,我看看。”
他在这一瞬间感觉到天空变得低矮,没有什么可以阻止蝉鸣把他的灵魂刺穿,夏日荒芜的昼夜扑簌着席卷而来,将他完全吞噬。
他浑浑噩噩照做了,不知为什么,被拯救的感觉远不如上次那样强烈,这次更多的是害怕,他忽然很怕医生下出结论来,他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有多少疾病,活下去是一道苍白的难题,之前被他避而不提,如今却又要再次面对,他没有勇气了。
薛医生看了一眼,就立马对他说:“给你家里人打电话,你得住院了。”
“住院?”沈听眠恐慌地问,“我要住院吗?可以不住吗?”
“不行,你一定要住。”薛医生掏出自己的手机,“你有没有手机,现在给你妈妈打电话,如果没有就用我的。”
事情的走向果然变成了这样,沈听眠这次无法很好地保持镇定,他慌里慌张地说:“吃药不可以吗?我可以继续吃药。”
“上次的药你没有好好吃吧,要不然也不会变成这样。”薛医生拉住他的手,在他的手腕上比划着,“再拖下去你就没命啦,听话,给你家大人打电话,你上次说下次会有人陪着你来,怎么这次还是一个人?”
“她太忙了。”沈听眠小声地说,他把手臂缩回去,“我不会再这样了,我向您保证。”
薛医生叹了口气,一听他这么说就知道是什么情况,刚准备好好跟他说,突然从门口挤进来好几个人,一个妇女嗓门嘹亮:“大夫,快来看看我爹,看看我爹怎么了,大夫——”
沈听眠连忙站了起来,那几个人就围到了前面去,他看着被淹没的薛医生,没有犹豫,转身跑掉了。
他会好好吃药,他暗暗这样想,捏紧书包的带子,像过去无数次下定决心那样,不知疲惫地再次走上这条路。
手机响了一路,沈听眠快到家了才发现,李牧泽给他发了好多好多消息。
好几张是图片,李牧泽去和刘超打桌球去了,拍来了各种角度的桌球。
剩下的就是表情,几个小人儿在那里东倒西歪,上面有Q版字体:“你在干嘛呀?”
小人儿对着屏幕生气:“快出来和我聊天!”
最后一个图又软下来,小人倒在地上,撅着屁股,无精打采:“和我说话吧,一个字也行。”
沈听眠回了几个字:“在打球吗?”
李牧泽秒回:“是啊,你要不要来。”
他紧接着又发来消息:“算了,还是不要来,不能给他们看你。”
李牧泽……
李牧泽是他的窗户,他从那里看见全世界,看见阳光从李牧泽的眼睛里漏出来,波及到他的身上,烫出一个个斑点。
天空中散开的云慢慢聚拢,又突地盛开,炸出无数云絮,丝丝缕缕缠绕在太阳左右。
沈听眠并不知道这份光明可以持续多久,当你把爱全部赌注在一个人身上,一旦他收回了,你的世界便会天翻地覆。
第16章 16 -11
李牧泽今天课间被老班叫走了。
沈听眠看见了,这让他很不安,他知道老班是去找李牧泽谈论学习成绩的事情,他这次退步了很多,而这些仅仅是因为想和沈听眠做同桌。
李牧泽的执念和热情让沈听眠很容易陷入后怕之中,他怕这份爱来之汹汹去之匆匆,怕这份爱甚至还没有他接下来活过的岁月那样长,怕李牧泽被自己耽误,怕他本来就不多的勇气会被稀释到所剩无几。
他其实顾及的太多了,昨夜依然睡眠很差,这让他可以想象,李牧泽对他来说只会是效力很短的药,就算昨晚李牧泽在他身边,他也不会睡好觉。他被快乐冲昏了头脑,冷静下来后不再祈盼那一天晚上的奇迹,在昨夜任由自己哭泣,他吃了很多药,有些不顾剂量,这又是不对的,间歇性爆发的求生欲让他不择手段,只要一想到李牧泽,他就会迫切地想要变好,好起来,变成普普通通的正常人。
睡眠不是睡眠,是昏迷,他昏迷在桂花香的梦里,不断坠落。
他想起了过去的经历,第一次吃药时,那感觉很神奇,他本来不抱期望,却如愿睡了一觉,第二天他喜极而泣,甚至跪|在|床|上双手合十去感谢上帝。
“吃药就能好”这个认知让他觉得自己真的生了病。
但在最初的阶段,药带给他了很多副作用。有的药他吃了腹泻,肚子疼,有的药吃了好像会致幻,他经常感觉自己前言不搭后语,不知所云。记忆力受到了影响是第二天才发觉的,他根本不记得昨天说了些什么,经历了什么,有些记忆好像断片了。
他有时候吃药时惦记着这些,就会厌恶这么做。又或许潜意识里,他不想吃药,不想变好,每当抑郁症发作时,他便会觉得一切都是徒劳,买药吃药的行为是花钱找罪受。
吃了药的感觉真的不好吗?他很难想起来,但记得自己没有感知,也失去了痛苦的能力,每一天每一天都好像是木讷的,所有的感知能力都被切断了。他不觉得自己是高等动物,他没有任何情绪的能力,活着这件事从痛苦演变成了无趣。
他不去医院,总自己找理由忘记。这很可怕,断断续续吃药是大忌,他好像知道,又好像假装忘记了。
抑郁症患者太容易被满足了,只要好一丢丢,稍微体会到一点正常人的感觉,就会产生自己已经好了的念头,从而去停药。
停药反应是巨大的,痛苦没日没夜的来,而他不知悔改,也可能是记忆不好的缘故,他越来越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吃了药,什么时候没有吃药。
身体的痛苦可以缓解精神上的痛苦,他悟出了这个可怕的道理。
他开始自残,用新的痛苦替换旧的痛苦。
第一次自残,他甚至搞不懂自己在干什么,拿着美工刀,把惨白的、可怜的手腕完完整整露出来,他就这么盯着看,思绪消失在了时间的维度里。刀划上去时,很凉,带着奇异的治愈力量,这让他感到难得的踏实。他觉得自己的血珠很好看,争先恐后地冒出来,鲜红欲滴,像甜腻俊俏的小樱桃。
不能太明显,受伤是个可耻的秘密,是不能告诉任何人的。
开始,他只是划一小道,后来,他尝到了甜头,就划出更大更深的口子,层层叠叠,直到某处皮肤失去自愈的功能。他有时会拍下来,甚至觉得自己像个行为艺术家,他把伤口划得很整齐,在照片上呈现出规整的美感。
这种深深浅浅的划痕让他渐渐失去了痛感,是的,他已经对这种疼痛免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