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漾垂着眸,就像没有听见,又轻轻地关上了门。
钟坤不会想看到自己这样,余漾知道的,因为他那么疼自己。他说要自己陪他死,结果又推开他一个人坠海。他说不准自己出门,可他又给他机会和妈妈见面,在九叔的鱼摊前,男人无聊地抽着烟,他等了自己多久?不怕自己跑掉吗?也许是怕的,可他更怕他难过,怕他遗憾,而这些话,男人从来都不会用嘴说。
余漾头疼得几欲干呕,他紧紧抓着胸前的布料嘶喘,昏迷前又想起九叔的话,他到底是让他孤孤零零、形单影只地上路了。
第五十一章
晴朗的夏日,树叶被阳光烤得卷了边儿,他拉过窗前的纱帘替一个看书的女学生遮阳,女生抬起头看到他俊俏的相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也回以微笑,推着小推车走进两排书架间,按编号整理凌乱的书籍。
女孩子被他这一笑弄得心跳加速,偷偷瞄了他好几眼,他穿着白T恤和浅蓝色的牛仔裤,清秀干净,身上自带一股温和自若的气质。
她鼓起勇气过去要了个微信,他却为难地说,工作的时候没带手机。
委婉的借口,给彼此都留了余地。
女孩的表情有一点点失望,但他也没作出什么解释,毕竟,他早就无法和异性正常的交往,他所承受的往事,也不适合对未来的伴侣有所隐瞒。
这样的生活余漾已然习惯,五年前他从金三角回国后,在家封闭了一段日子,后来在父母的建议下余漾又自考了成人大专和本科,半年前也是靠着关系,来到市里的图书馆做合同工。
这份工作不用接触太多的人,又因为他是关系户,同事领导对他都很客气,他没有赚钱的压力,也没有让他困扰的人际关系,每天的工作量不大,还能自在地看看书。余漾很感谢父母,他们已经为他操碎了心,恨不得把他未来的每一天都安排得一马平川。
他下班回到家,余遇正在抱着手机和人聊天,他悄悄走过去,拎住小丫头的后颈,“喂!跟谁聊天呢!”
“啊!”余遇被吓了一大跳,浑身鸡皮疙瘩,“你干嘛故意吓人!”
“聊得那么入迷,你不是谈恋爱了吧?”
“谁啊?我才不谈!”余遇红着脸把手机扣过去,“你少胡说八道,我都跟妈妈说过不嫁人的,要当一辈子老姑娘,就靠你养!你别想甩掉我!”
余漾无语地看着耍赖的妹妹,“就你花钱大手大脚那个样子,我哪养得起,赶紧嫁出去算了!”
余遇突然贼兮兮地笑,“那哥,你先嫁了我再嫁。”
余漾瞪她一眼,没有说话,顾自去房间里收拾行李,余遇见他要走又着急了,搂住他的腰,“哥,我错啦!我没说要你和清昼哥在一起呀,我就是开个玩笑,你怎么还要离家出走了?”
正巧余章平夫妇从外面回来,看见他们俩闹,淡淡地训斥道:“余遇!又闹什么呢?”
“妈!我哥要离家出走!”余遇像只树袋熊,挂在余漾的身上不下去。
余漾无奈地道:“我只是出去办点事。”
余遇尴尬地摸摸鼻子,从她哥背上下来,给人家当小跑腿拎包,忽然听见余章平问了一句,“做什么去?”
余漾垂着头:“今天是他的生日。”
气氛变得默然,安安静静的,钟表的走动声响仿佛响在耳畔,余漾知道父母在担心什么,这五年里他们带自己看过心理医生,做了许多次疏导,也曾经劝他,尝试迈入一段新的感情关系。他们不在意对方是男是女,也不会干预他是否要下一代的决定,只是希望他身边有个人陪着。
而这个人,渐渐地被他们锁定为许清昼。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许清昼提着东西来看他,余漾刚好没在家,是他爸开的门,他回家的时候在门外听到父亲和许清昼说话。
余章平心疼自己的孩子,却也不希望因此影响别人的人生,尤其是队里的小许,家境优渥,一表人才,更不用提大家都有目共睹的品性。可正是因为这样,他才应该娶个优秀的女孩子过日子,而不是把时间耗费在余漾身上。
余章平已经替余漾挡了数次,可这次却怎么也说不出强硬的话。
“余叔,我已经和我的父母商量过,以后我也不会要孩子,做我们这一行,也许就不适合留太多牵挂,所以我只记挂着阿漾就好。”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是我自不量力,阿漾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但是除了我,已经没人懂他了。”
余漾冲进门,抓着他的领口把他推出去,“你来我家乱说什么!出去!谁要你牵挂!你算什么啊?”
“余漾!”余章平拉住他,狠狠斥责了他一顿,“你懂不懂礼貌?赶快给小许道歉!”
许清昼的左手有些残疾,他蹲在地上,右手一个个捡起被余漾摔烂的水果,苦笑了一下,“没事,余叔,我先走了。”他的肩膀擦过余漾的肩膀,声音极小的,“抱歉,打扰了。”
他离开后,余章平严肃地批评了余漾一顿,他的腰微微佝偻,背着手在地上来回踱步,“你看看你做的是什么事呀!你和一个毒贩拉扯不清就算了!所有人都体谅你,包容你,等待你从阴影中走出来,可小许欠你什么呀?他是执行任务错了?还是对你好也有错?人家不求回报就换来你这样的态度?换你你是什么感受?自己好好想想吧!”
他爸摔上门,余漾愣愣地滑坐在地板上抱住膝盖,仿佛被骂醒一般,他恍然发觉,自己才是没有心的混蛋。
为什么人都是这样呢,总是喜欢寻找已失去的东西。
没有家的时候,想家;没有他的时候,想他。
余漾想起这些回忆,脸上淡然一笑,拍了拍他爸的肩膀,“爸,别担心,我不是十五岁,我已经二十五岁了,不是小孩子。”
他爸板着脸没说话,他妈翻着他的包念叨,“那你倒是带件外套呀,早晚的时候天气凉,小心感冒。”
“妈妈,现在是夏天,晚上也热呀。”
女人被儿子顶嘴,蹙着眉看他,眉眼笼罩着忧郁,他抱了抱妈妈瘦小的身体,“爸,妈,你们真的可以把我当成年人看了。”
他失去那么多东西,像个踉踉跄跄学走路的婴儿,缓慢又艰难地学会珍惜眼前的人。
再次来到那片海域,余漾的心情居然比预想的平静,他一个人站在海边,光着脚踩着金色的海滩,思维散在风里,他只用一秒便过滤了周围的路人,蓝色的海与蓝色的天融合,鱼儿跃在云朵里,世界纯粹而简单,只剩下他和他想象中五年后的钟坤。
他若是还活着,打麻将是一定要赢钱的,依旧吊儿郎当的没个正经,没事就要炫耀一下他家老婆有多么多么漂亮乖巧,也会学着煮糖水给他喝,聊聊兄弟的八卦,幸灾乐祸笑人家的倒霉事儿,或者下流又浪漫地吻他,用低沉有磁性的声音叫他阿漾。
余漾闭着眼睛笑了笑,缓缓往海里走了几步,海水打在他的腰际,衣服的下摆都被浸湿,浪花像是有生命,一波一波地将他往回推,余漾睁开雾蒙蒙的眼睛,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被海浪塞进他的手心。
一张皱巴巴的粉红色糖纸。
他的泪一颗颗融进大海,余漾压抑着哭起来,双手捂着脸,又发出和着喘息的轻笑声。
你回来了,渡我忘却这无边苦海。
他把糖纸捧在手心,抚平举到眼前,透过半透明的塑料,余漾看到海岸上多了一个人影,他没穿警服,也依旧挺拔清俊,面上挂着浅淡的笑,正在朝自己招手。
他慢慢地迈开步伐,海风吹走了那块糖纸,余漾就像没有发现,也朝他挥了挥手。
【正文完】
【后记】
这是一段值得记录下来的经历,它有关于我的两个患者,在这之前,请容许我先介绍一下我自己。
我叫吴冰,是一名心理医生,从业已经许多年了,一直都在国外工作,但是几年前由于个人的婚姻问题,我决定回国发展。在回国前和回国后,我分别遇到了两位不同寻常的患者,而这两段短暂的治疗经历不仅考验着我过往的知识结构,同时也引起了我对社会学的思考,对发展,变化和系统的全面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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