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婴儿啼哭骤然响起,容述恍了恍神,整个人一下子站直了,直勾勾地盯着房门,抬长腿就往里走。旋即,他脚步顿了顿,在门边站了片刻,才看见谢洛生推开门走了出来。
二人打了个照面。
谢洛生看着容述,眉宇之间有些疲惫,说:“母子平安。”
容述点了点头,面色平静,“我去看看。”
谢洛生:“好。”
容述进去时,里头的人已经收拾妥当了,孩子洗干净了,裹在襁褓里。容述看着昏睡的宋舒婉,目光落在她攥着相框的手,谢洛生压低声音道:“拿得太紧,抽不出来。”
容述说:“由她吧。”
他转头去看稳婆抱着的孩子,所幸孩子足月了,皱巴巴嫩生生的,闭着眼睛,看不出像薛明汝还是宋舒婉。容述第一次看这么小的孩子,心想,这是薛明汝的孩子,是薛明汝宁可死,也要他活得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孩子。
稳婆在一旁道:“孩子很漂亮呢。”
容述没说话,窗外雪还未停,却已经见了晨光。
天亮了。
容述和谢洛生一夜未睡,他让谢洛生回去休息,独自去了薛家。
谢洛生本想跟着,容述没有答应,只好作罢。
薛明汝是在薛家举枪自杀的,容七已经将他的遗体收拾干净了,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若非面色透着死气,太阳穴里两个血窟窿,简直就像是睡着了。
容述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薛明汝,说:“舒婉生了。”
“是个儿子,母子平安。”
“放心吧。”
半晌,容述靠着桌子,点了支烟,他抽着烟,一边看着床上躺着的薛明汝,到底压不住心中意难平,道:“你应该和我说的。”
“为什么不和我说?”容述自言自语道。容述知道,薛明汝最初找上他,就是为了借他的势,为自己搏一条出路。少年时的薛明汝满心算计,可他根本不惮算计,何况薛明汝有求于他,有时利益相交,反而显得纯粹。
转眼这么多年,无论容述承认与否,薛明汝于他而言,不仅仅是朋友。
容述突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没了劲,一言不发地抽完了整根烟,才轻轻吐出一口气。他在床边站了许久,道:“走了。”
无人回应。
容述走出薛家时,外头雪下得更大了,一团一团的飞絮,马路,直愣愣矗立的电线杆,高低起伏的屋脊都挂了雪。
容述不过站了片刻,肩头便已落了层雪。
秦忠说:“先生,薛先生……”
容述淡淡道:“秦忠,你亲自去找几家报社。”
薛明汝在家中自杀,就是以死明志,将一切隐患止于自己。日本人轰炸南市,侵略沪城的余波尚未消退,市内群情激昂,将薛明汝被逼死的事情宣扬出去,是为了让日本人迫于舆论,不敢在恼怒之下公然对宋舒婉母子下手。
秦忠心中了然,应了声是,又道:“先生,雪下大了,回家吗?”
回家——容述念着这两个字,谢洛生还在家中等他,回家,回家——“嗯,回家。”
容述本以为谢洛生去床上休息了,没成想,一进家门,就见谢洛生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眉心还皱着,睡不安稳的样子。
青姨小声道:“我讲去楼上睡,他说要坐一会儿,等先生回来。”
容述看了片刻,问她:“吃东西了吗?”
青姨摇了摇头,容述沉默须臾,说,“准备些吃的。”
他朝谢洛生走去,将走近,还未俯下身,谢洛生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似的,一下子坐直了。容述顿了顿,看着谢洛生,谢洛生目光直直落在容述身上,还当是梦,“容先生?”
容述嗯了声,谢洛生这才醒过神,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道:“容先生什么时候回来的?”
容述道:“刚回来。”
谢洛生看着他大衣上的雪,起身拂去他肩头的碎雪,又拿手去碰他微凉的脸颊,道:“下大雪了吗?”
他没有再提薛明汝,好像不曾发生过似的。容述握着他暖呼呼的手,说:“嗯,下大了。”
“和我一起吃点东西,再去躺会儿。”
谢洛生看着他的神色,容述面容波澜不惊,看不出半点喜怒,他心里一痛,脸上却露出一个笑,“好。”
二人安安静静地吃了东西才回了卧室,谢洛生一躺下,容述就搂住了他。屋子里窗帘拉上了,光影昏暗,静悄悄的,隐约能听见窗外雪压枝头的细碎声响。谢洛生想转过身抱容述,容述却箍得紧,说:“别动,让我抱会儿。”
谢洛生放松了下来,轻轻摩挲着容述紧绷的手臂。容述没有说话,只这么抱着,谢洛生声音低,说:“容先生要是心里难过,可以和我说一说的。”
容述一言不发。
谢洛生艰难地转过身来,伸手抱着容述,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低声说:“我会陪着容叔叔的。”
容述攥紧谢洛生的腰,用的力气大,几乎让谢洛生都觉出了痛意。半晌,容述没头没脑地说:“洛生,我只有你了。”
谢洛生鼻尖一酸,低头亲着容述的额头,道:“我会永远陪着容叔叔,永远。”
第78章
薛明汝的丧事是容述办的,就在薛明汝和宋舒婉的宅邸,没有大办,薛家来了人吊唁,薛明汝的母亲哭得不能自已,生生老了十岁似的。
容述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漠得仿佛一尊精致的雕塑。
薛明志也来了,神情复杂地看着偌大的黑白相,又看了眼容述,容述抬起眼睛,二人目光一对上,薛明志心颤了颤,当即移开了目光。他没有多留,不一会儿就走了。薛明汝的旧友来得少,他的死说的好听是以死明志,可说得难听,那就是和日本人对着干。
谁都怕沾上事儿。
没想到,沪城的文人倒是来了不少,沪城时报的主编钱开志也来了,他戴着那副黑框眼镜,穿着长袍,一身肃穆。容述吩咐秦忠找了沪城的报社大肆报道薛明汝的死讯,他一起头,顿时掀起不小的舆论。薛明汝是军政府高官,他以死明志,死得敞亮,上头不会放过这个宣扬的机会,容述不过推波助澜。没想到,钱开志亲自给薛明汝写了一篇祭文。
“容老板,”钱开志祭拜完,才向容述打招呼。
容述说:“钱主编,多谢。”
钱开志摇摇头,道:“容老板言过了,薛先生宁死不屈,高风峻节,实为我辈楷模。”
容述静了静,没有说话。
钱开志行了一礼,方才慢慢转身离去。容述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因着谢洛生,容述对谢沅生便多了几分关注,发现谢沅生人去了延安,和钱开志却仍有书信往来。
谢洛生说:“看什么呢?”
容述回过神,道:“没什么。”
谢洛生叹了口气,道:“看见钱主编又想起了我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一个人好不好。”
容述道:“不用担心。”
谢洛生看着容述,心定了定,轻轻嗯了声。
逝者已矣,人总是要不断往前走的。
薛明汝一走,仿佛将宋舒婉的精气神也带走了一半,自生下薛平安后,宋舒婉郁结于心,身子极差,终日郁郁寡欢,整个人都变得憔悴苍白。所幸薛明汝早早地请了奶娘,帮着照顾母子二人。
宋舒婉只在醒来后看过孩子一眼,就不愿再看,每日躺在床上,抓着那个相框发呆。谢洛生心中不忍,劝过两回,宋舒婉置若罔闻,只得作罢。他得了闲时,总会来公寓里看一看,回容公馆和容述提起时,容述神色冷淡,显然对这个孩子和宋舒婉也是心怀芥蒂的。
谢洛生叹了口气,捧着容述的脸,认真道:“容叔叔,那可是薛先生舍了命也要保下来的。”
容述看着谢洛生,谢洛生说:“薛太太没有错,小平安也没有错,他们都是受害者,我们不能将怨气不满发泄在无辜的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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