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自杀后,程家父母的第一反应,是愤怒。
竹篮打水一场空,二十多年的心血付之一炬,他们没做过这样赔本的买卖。
不能让社会知道,不能让别人发现他们的失败,舞台上的灯光打来时,必须光鲜亮丽,如同他们费尽心机,花了大笔的钱,才制止住儿子入狱的消息出现在网上。
也是刚刚才想通的。
他们只有儿子了。
不能让他继续在烂泥里,要出来,如果挺过了这个关卡,那就是能青史留名的艺术家。
可是程赞再一次让他们失望了,他们以为那两年的牢狱生活,能给儿子锻造出那种易碎的氛围感。
断臂的维纳斯啊,赋到沧桑句便工啊,古往今来多少大家都是历经辛苦磨难,才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哪怕只有一瞬,也够吃一辈子。
可他们没想到,程赞在里面,反而作息规律,饮食正常,精神状态都比以前好了很多,连脸色都红润了!
简直见鬼了。
“你真的很细心,很敏感。”程赞很苍凉地笑了下,喉头滚动。
“程赞,”周铭向他走近,“你现在还想死吗?”
青年迟缓地摇摇头,目光迷茫,明明一身刻意的炫酷打扮,神情却仿佛个初入社会的懵懂学子:“我……我好像不想死了。”
“换家医院,我们再检查一次好吗?”周铭凝视着他,柔声说,“我陪你一起去。”
程赞瞬间抬起头,变了声调:“你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
他张了张口,努力地消化那句话的含义,苦味在嘴里泛滥:“我可能没有病?”
“可我妈妈说了,我是因为这个才提前出来……”
他猛然住了嘴。
“你是说,我没病?”程赞重复着,嘴唇都在颤抖,“我妈妈在骗我?”
俞秋兰的声音仿佛在耳畔响起。
将生命燃烧,在舞台上留下最美的吉光片羽,她似乎永远都在微笑,官司大概会有半年时间,乖仔不要再任性了哦,这段时间正好恢复训练,然后当讨论度最高的时候,所有人都会看你去跳舞。
他当时想了想,说妈妈,我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俞秋兰带着丝绒手套的双手交叉,优雅地放在自己的膝上,没有说话。
可季云青救过我的命,程赞的语速更慢,我、我不能这样对他。
俞秋兰轻描淡写地抬眸。
这有什么呢,她说,让他再救你一次吧。
程赞死死地盯着周铭的眼睛:“你怎么知道,不要告诉我你是猜的!”
“我喜欢画画,”月光下的周铭仿佛身披冰雪,“我画过很多模特和人体,观察几乎已经成了习惯,在遇见季云青以前,我的生活很无趣,经常会画些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打发时间后就把画毁掉。”
“说句大言不惭的话,只需要一眼,我就能记住那个人的面容神情,乃至眼神,”周铭也凝视着他,“我去过七楼的血液中心,你和那里的病人不一样。”
漫长的下午,他坐在书房画速写,打阴影时掌侧会沾上一点点铅灰,略带酸涩的手腕放下时,已是晚霞灿烂。
“不是那种皮肤、鼻腔和牙龈出血这种表面的症状,而是给人的感觉,你和他们不一样。”
程赞呆呆地看着对面,周铭已经向他伸出手来。
“你现在不是喜欢刺激吗?”他的声音明明很柔和,却有着令人不容拒绝的强硬,甚至还带着莫名的诱惑,“我家那位手气不好,我来吧,要不要和我打个赌呢,赌你究竟能不能活下去。”
*
周铭开门的时候,稍微犹豫了下。
他看了眼时间,早上六点十分,这个时候,季云青一般是在睡觉。
……应该没醒吧。
他悄悄打开门,客厅里还黑乎乎的,安静极了,连花花也没有叫,周铭稍稍放下心来,蹑手蹑脚地关门,换鞋,边往前走边脱掉外套。
然后,他就顿住了。
季云青坐在沙发上,身上披着个小毛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怪不得花花没有叫呢,正在人家怀里睡得那叫一个香。
“我给你手机找回来了,”周铭心虚地向前两步,“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季云青淡淡地张口:“所以,就把我一人扔在家?”
“不是,”周铭摇头,“我想着趁你睡觉的时候过去看看,没想到你这么早……”
“半夜醒了,你不在旁边,”季云青继续道,“没有手机,没有任何联络工具,我连你去哪儿都不知道。”
周铭急急上:“电脑和平板都在呀……”
“我没有密码,”季云青扬起脸,“我打不开。”
周铭弱弱地张口:“我告诉过你的……”
“那一堆字母加数字谁记得住啊,”季云青冷漠地看着他,“为什么不跟我一样,直接拼音加生日呢?”
周铭:“……”
周铭:“季老师,其实这个问题我很早之前就想跟你说了,这种密码实在不安全……”
“别这样叫我,”季云青气势汹汹地站起来,“你把我一个人丢在家!”
周铭果断低头:“我错了。”
有些昏暗的客厅内,周铭咽了下口水,准备继续滑跪认错,却被人拽住领子,往下压去。
这个吻很凶,甚至有些粗鲁。
简直像野兽在努力嗅着亲口叼回来的猎物。
好检查是否已被自己一击毙命。
“周铭,”季云青手慢条斯理地划过对方那还带着凉意的脸颊,又顺着下去,握住那还缠着创可贴的手指,“等这两天麻烦事结束了,跟我去见一见我小姨吧。”
“啊?”周铭的手环着对方的腰,微微喘气。
“她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季云青淡淡地说,“上学时就敢拿啤酒瓶给人开瓢,二十多年前就能干出去父留子的事,所以,你下次再敢把我一个人丢家里往外跑的话。”
他的语气有点凶,神情严肃认真,仿佛跟人吵架互放狠话的小学生。
“……我就找她揍你。”
第66章
周铭上一次被人这样威胁, 还是二十年前和同桌因为什么事争论起来时,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气鼓鼓地对他说,有种放学别走。
他没有笑, 没有如往常一样捏捏季云青的脸蛋, 而是认真地看着对方眼睛。
“好。”
季云青这才哼了一声,拍掉周铭放在自己腰上的手:“你一晚没睡?”
身上还带着夜里的寒气,眼睛里有淡淡的红血丝, 周铭点点头,“去办了些事。”
“那就先睡觉, ”季云青干脆利落地把他往卧室推, “天大地大都没这会睡觉重要。”
“你呢,”周铭在进卧室的瞬间转身, 直接把人揽怀里:“你半夜怎么醒了,然后就一直没睡吗?”
他记得自己进来的时候, 那人小脸挂了层冰霜似的搁沙发上坐着,一看就是在等自己,估计也没怎么休息好,所以揉了揉那还稍微有点翘的头发:“陪我再睡会吧。”
被褥是新换的,灰蓝色简约格子图案,季云青躺在柔软的枕头上,棕发稍微散开一点点, 显得慵懒而散漫,他和周铭面对面看了会, 就“噗嗤”一声笑了。
“这样搂着我,你睡得着吗?”
腰上的手臂有些收紧。
周铭顿了顿, 面色不改:“还好。”
“不过我也有点困了, ”季云青把脑袋往人怀里拱了拱, “但我还是想先知道,你干嘛去了。”
“我先说我这边的情况,”昨晚心态有点崩,他就没跟周铭说,这会才把录音笔的事讲给对方,“就知道他防着我,就是只狐狸。”
一只在酒色财气里熏出来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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