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覃德运很诧异,在他眼里香港只算个谋生之处,何谈在港读书,那得花多少钱。况且小儿子覃忠幼年得过脑膜炎,智力比寻常孩子差一些,他对子女尚无念书指望,只盼他们平安长大。
覃志钊很确定:“一定要念书。”不念书,阿忠和珍珍只能靠体力吃饭,那怎么是长久之计。
他当时在码头扛货,就是吃了没读书的亏,若当时能多懂些知识,至少能去仓库当会计,哪里用得上出卖体力?叔叔覃德运将他从泥潭中捞出来,他要继续拉扯弟弟妹妹,要不然怎么当得起大哥二字。
珍珍到达香港已是九月初,方焕那时已经过完暑假,每天学业很忙,覃志钊能抽出不少时间。
小姑娘长高了些,却是面瘦肌黄,两只羊角辫像稻草,见到覃志钊她先是愣了愣,又见覃志钊要拥抱她,惊慌之下哭出声来,扑在婶婶怀里哭。覃志钊耐心劝了好一阵子,说自己是大哥。
阿忠倒不跟生分,半大的孩子,长到覃志钊肩膀下面一点,吊儿郎当的:“大哥——大哥!”
覃德运轰他:“去!去!”
阿忠笑嘻嘻不肯走,还冲姐姐扮鬼脸,珍珍哭得更伤心了。
“来日方长,孩子们认生。”婶婶说。
覃志钊不忍为难珍珍,往旁边坐了一些,说:“先熟悉熟悉环境,不着急做事情,一切有我。”
为了让弟妹早日融于现在的生活,覃志钊只要一有时间就带珍珍出去转,教她坐巴士,辨认路线,过红绿灯。有时为了练她胆量,覃志钊叫她自己去便利店买东西。
覃志钊本职工作挑不出错,方焕却发现他总有私事要办,心中渐生不满。
这天趁覃志钊下班,方焕叫瞿伯开车跟行了覃志钊一段路程,他倒是没干坏事,陪弟弟妹妹逛书城,买下好多书,还请他们在甜品店吃黄油菠萝包,还有珍珠奶茶。
隔着偌大的玻璃窗,他们三个人坐在一起,瘦瘦的那个女孩偶尔会凑近些,睁着大大的眼睛,清澈又好奇,覃志钊会指着书本上的东西讲什么,还很温和地笑。
调皮那个应该是他弟弟,有时候覃志钊气急了会拿书抽他。男孩也不生气,躲开了一会儿又跑过来,还趴在覃志钊背上,嘀哩咕噜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方焕记得覃志钊跟自己和予珊在一起时全然不是这样,他对予珊永远沉默又平静,毕恭毕敬,很少笑。跟自己就更不用说了,谨慎到挑不出错,他从来不知道覃志钊气急败坏是什么模样。
“看到了吧,也没什么特别。”瞿伯笑了笑。
方焕看着他们,目光深深的,心想覃志钊对他和予珊,从来没有像对待弟弟妹妹那样吧。
第12章 打小鬼
尽管方焕不想承认,此刻他很好奇待在书店是什么感觉,难道不挤吗——
他们紧紧地挨在一起,台阶上来往许多人,还有幼童抱着爆米花桶到处跑,偶有一同嬉戏的伙伴,几个孩子闹做一团,爆米花洒了一地,还有几颗跳在覃志钊头发上,他好像并没有感觉到。
工作的时候,覃志钊向来不苟言笑,笑得最开怀的一次是在马场,那当然也不是因为方焕,是因为他好久没有骑马射箭。周围很嘈杂,覃志钊的弟弟用吃过菠萝包的手捏他耳朵,覃志钊大概是怕痒,偏头躲了一下,下一秒,他低着头,眉眼也随之低垂,很难得、很舒展地扬起嘴角,笑得很安静。
原来他笑起来是这样,像橱窗旁边的旧CD,虽然蒙了灰,播放起来依然流畅,都不带卡顿的。
方焕杵在落地窗前,眼里先是涌起薄薄的不甘,转瞬又闭了闭眼,很骄傲地对瞿伯说:“走吧。”
瞿伯年近60,是父亲的旧从,自从家中事宜渐渐交付给大哥后,瞿伯被派到大哥身边辅佐,有时他也会帮方焕处理些琐事。方焕将他看做亦师亦友的角色,可是这么一老一少在商场门口走着,方焕停下脚步,朝瞿伯提了一个很奇怪的要求:“你能背着我吗。”
街边灯光明亮,来往者大多是俊男靓女,瞿伯先是诧异了一下,又笑着张开双臂。
可是方焕刚趴在他背上就后悔了,瞿伯本来就上了岁数,两鬓有些斑白,腿脚也没有年轻人那般矫健,怎么忍心为难他,他索性生起自己的气来,嘟囔着说:“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也不知道他在烦什么,瞿伯反倒是笑道:“不走吗。”他很是耐心的样子,也不催方焕回家:“那你还想去哪里,我带你去。”
方焕不吭声。
上了车,方焕坐到后排,很郁闷地扒在窗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瞿伯戴上老花镜,问:“想好要去哪里吗?”
“随便转转吧。”方焕说。
瞿伯心会神领,也不过多追问,慢慢开车向前。
非必要时候,方焕其实不太喜欢出门,他嫌路上人多,走路会撞到他的肩膀,也嫌天气太热,走两步就要流汗。说喜欢巴士是假,也就是体验一下,真要他每天坐巴士上学,那还不如让上帝收了他。因为这一点,方予珊还说他是伪君子,说一套做一套。
方焕还反驳她:“伪君子怎么啦,好歹也是君子呢。”他还哼哼两下,很心安理得一样,一天恨不得换八百张面孔,心情跟过山车一样,心血来潮就做君子,不高兴就做伪君子,反正他歪理很多。
车子从立交桥下绕行时,方焕的眼睛忽然亮了亮,拍着车窗:“停车停车——”
瞿伯轻踩刹车,朝方焕指的方向看过去,好像是天桥底下,但这里是转盘,不容停车:“稍等。”要走到马路对面才好泊车,谁知方焕一刻也等不了:“你先放我下来!”
“不行。”瞿伯对待安全问题一向没得商量,“停完车,我们一起下去。”
方焕只好作罢,等瞿伯找到停车位,他便连走带跑地下车,趁着人行横道还是绿灯,他一溜烟冲过去,害得瞿伯被红灯拦住,摩肩接踵间,瞿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跟上他。
天桥底下光线昏暗,只角落处亮着一只灯泡,不过看起来瓦数很低,方焕坐在矮马札上,小小的身体在地面留下一团影子,他正低着头,着迷地看向桌面,算命婆在发牌,另一只手还摇晃竹签桶,嘴里念着什么,最后手腕一定,竹筒扣在桌面上,“抽一个。”
方焕的手腕很细,指尖在竹签末梢游走,刚想抽出一株又松开手,说:“我打小鬼吧,不抽签。”
算命婆推开竹签桶:“不早说。”
旧牌叠成十字形,每扔一张,便在桌子上发出‘啪’的响声。
“驱什么。”算命婆问。
方焕说:“驱晦气。”
算命婆见他面色白皙,衣衫整洁,身后还站着一个人,一看就出身不普通,说:“你没有晦气。”
“怎么没有嘛!”方焕很郁闷,越说越来劲,“晦气得很。”要不覃志钊怎么跟个铁面人一样。
“没有晦气,强行驱晦气是会倒霉的。”算命婆看上去六十多岁,脖颈处系了条旧丝巾,长辫子绕成一个髻,额前有几缕灰白色的碎发,面颊瘦削,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孩子。
方焕破罐子破摔:“那祈福。”
算命婆差点气昏头,将牌一扔,说:“我这里不祈福。”
说着,她将小桌上的东西全都推到麻袋里,“你走吧,我要收摊。”
“你不要走嘛,我还有没有说完。”方焕上前按住算命婆的手。
算命婆眼睛一瞪,“再说我把你装进麻袋。”上了岁数的人真的信鬼神,哪有这样打小鬼的,纯属胡闹。
“你敢——”方焕也不示弱。
“你看我敢不敢!”她手腕一抖,脚边的麻袋突然豁开一个大口子,光线很暗,显得那个麻袋口像黑洞一样,方焕吓得往后退,直到他撞到瞿伯的手臂,像找到靠山一样,越发理直气壮:“自己手艺不精,还怨我,真是无语死了……”
“没收你钱就是好的,你还有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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