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天纲 (下)(121)
这种说法越传越广,太师伯禁不住也起了疑心。他起疑心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结义兄长。这些年,他的结义兄长容貌不变,还是当初从墓里出来的模样,不仅如此,结义兄长还经常从山里挖来灵芝,熬汤给太师伯喝下,太师伯也因此常葆青春,十年过去,两人的外表没什么变化,出门则稍稍加以装扮,小镇居民也并未起疑。
对这些事情,太师伯不是没有过怀疑,只是每次都说服了自己不要去猜疑,但这次血案接二连三发生,人命关天,他实在无法坐实,就忍不住开始暗中观察起他的结义兄长。
有一天夜里,结义兄长见太师伯睡熟了,就起身出门,殊不知太师伯早有察觉,后脚也悄悄跟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太师伯跟着他,亲眼看见他偷袭打更的小伙子,再将人拖到阴暗处,正准备下手,太师伯再也等不下去,连忙现身阻止他。结义兄长却好像早就知道他会来,面色镇定如常,并未惊慌。
冬至蹙眉:“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木朵摇头:“没有。人的确都是他咬死的,千年僵尸化魔,纵然已经拥有了人类的灵智,可那终究是魔,连太师伯这个赶尸人也看走了眼。”
一开始是不察,到后来,日久天长,肌肤相亲,又怎么会没发现端倪?只不过是自欺欺人,希望对方与别的魔不同罢了。
可魔终究是魔,不管它自己愿意与否,本能会让它控制不住杀戮的渴求。
他那结义兄长经常借口上山采灵芝,其实是走得远一些,截杀官道上的商旅,去山上杀土匪,这么多年,他杀的人不少,可因为掩藏得好,其中许多是外地客商,旁人只以为他们是被野兽叼走,被土匪劫走,直到对方忍不住向镇上的人下手。
而他带回来给太师伯吃的灵芝,其实是对方将被他杀掉的人提取残魂,与灵芝炼化,因那里头有活人的阳气和血气,所以太师伯不知不觉,也吃下了那么多的人命。
得知真相的太师伯如遭雷殛,呆若木鸡,偏偏男人还笑着跟他说,以后我们俩就是真正的血脉相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我们一起长生不老,活得长长久久,不好吗?
太师伯摇头说,一点也不好。我错了。
男人嗤笑,问他,别忘了,你的命也是我救的。
太师伯摇摇头,说道,我错在,不应该忘记人与魔,殊途而不同归,永远势不两立,可我以为你是不一样的。
冬至愣了半天,终于问:“那后来呢?”
木朵:“后来,太师伯想要收伏对方,原本以他的实力,是远远比不上那个魔的,但这些年,魔一直给他喂血灵芝,无心栽柳,太师伯与对方也有了一拼之力。最后两人大战一场,我太师父赶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太师伯在月下化魔,将手插入他结义兄长的胸膛。”
冬至沉默片刻,道:“也许,那个魔,是故意让他得手的。”
木朵苦笑:“也许。太师伯杀了对方之后,抱着他的尸身对他说,你救了我一命,我也把这条命还给你,从此我们两不拖欠。然后,他就当着我太师父的面自杀了,临死前,他还交代太师父,要将他们两人的尸身都彻底焚毁,绝不能留下一丝痕迹,以免遗祸。我太师父照做了。从此以后,我的师门,就只剩下我太师父的这一脉。”
那个魔做错了吗?没有。杀人,对人来说,自然不可饶恕,可它是魔,遵循的只是魔的本性。
太师伯做错了吗?也没有,他不过是坚守最后的良知,为了不让魔伤害更多的性命,也为了自己不成为下一个魔,所以选择同归于尽。
非我族类,泾渭分明,终不能相容。
木朵感慨道:“人类寿数有限,妖魔却能活几百上千年,甚至更长世间,他们的世界接近永恒,而我们的世界只有四季。你让一个人,要如何爱上一朵花?他还没来得及对花产生感情,花就枯萎凋零了,就算同一枝头上再开出来的花,也不是原来那朵花了。”
她这番话,本是对太师伯和魔的故事有感而发,却见冬至怅然若失,忙找补道:“其实,世间之大,也未必每一桩这样的事情,都会落得像我太师伯那样的结局,像我们特管局内,不也有许多非人的成员吗?”
冬至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多谢你,木朵姐。”
送走木朵,冬至也没心情看星星月亮了,他回到卧室,却怎么也睡不着,索性盘腿修炼,在脑海里回放龙深说过的步天罡气,可练着练着,难免走神,差点岔气,事倍功半,只得悬崖勒马,起身又走到客厅。
挂在墙上的长守剑并不受主人情绪影响,这把经历了无数岁月风霜洗礼的利刃,宠辱不惊,无悲无喜,剑身冰如水,犹如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在红尘世间摸爬打滚,依旧不褪寒气。
看见它,冬至就像看见龙深。
表白原本是在计划之外,但既然已经先被对方知道,他也别无选择。
龙深的话,木朵说的故事,无不赤裸裸揭露一个事实。
他们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天堑。
他从前不是没有预感,只是人性总有下意识规避风险的心理,很多话总要听对方亲口说出来,才会死心。
龙深收他为徒,为的是让他好好修炼,斩妖除魔,成为特管局的中流砥柱,守护世间秩序,而不是任凭七情六欲左右,沉溺于个人情爱无法自拔。
都市男女在红尘中翻滚,爱来恨去,千丝万缕纠缠不休,终究水中捞月,一无所获。
那不是龙深希望他成为的人。
指头一痛,他反射性地缩回,才发现剑身沾了血,自己的手指无意间也被划破了。
冬至不以为意,将手指放入口中吮去血珠,准备去拿布巾来擦拭剑上血迹。
“嗯?”
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在剑上,忽然停住动作。
那一丝血痕,竟随着剑身上的纹路而缓慢回流,逐渐将剑身填满,密密麻麻,红线一般将剑身缠绕点亮。
温度从剑身传递到剑柄,冬至瞬间感觉自己握着的剑变得滚烫!
他惊讶地看着长守剑,心头惊疑不定。
这把剑之前没有出过状况,最近唯一一次派上大用场,就是他跟山本清志交手引雷的时候,难道山本在剑上做了手脚?不可能啊,对方根本没有碰到过剑。
回来之后,他也常把剑拿出来擦拭,都没有发生过异常。
要不要问一下师父?
这个念头刚闪过,他就看到周围场景为之一变。
如同旧式黑白电影不自然的画面切换,眼前一闪一花,他就已经不在自家客厅里了。
没有落地窗,没有躺椅沙发,更没有长守剑,呈现在视线范围内的,是一座孤山,并不算高,但形状很独特,像极了一间茅草屋。山下茂木成林,唯独一条小溪淙淙而出,蜿蜒曲折,欢快成趣。
冬至发现自己的处境有点麻烦,他无法动弹,身体也没有知觉,犹如被施了定身术。
他尝试闭眼或心中默默回想步天罡气来回到现实,可再睁开眼时,眼前还是那座孤山,还是那条小溪,反复几次,冬至也只好放弃了,继续看着这副“电脑屏保”似的画面,幸好这画面还是有声的,耳边有动静,总算不那么枯燥。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男人忽然映入眼帘。
昏昏欲睡的冬至精神一振,期待地看着这位好不容易出现的不速之客。
对方与冬至“擦肩而过”,背对着他的视线,越走越远,冬至压根看不见他长什么样,只从背影看出,男人头发束髻,发色灰黑交杂,穿着粗布衣裳,对形容不甚讲究,不像是个现代人。
男人沿着溪水往上走,直到身形被林木完全遮去,再也不见身形。
冬至望眼欲穿,等得上下眼皮直打瞌睡,也没能等到男人再出现,再美的风景看多了也觉得腻,唯一能控制的就是睁开或闭上眼睛,他心里有点郁闷,索性就闭上眼,将整套步天罡气重新回顾练习,安神定气。
当啷!
也不知道练到第几遍,打铁的声音忽然传入耳中,他慢慢睁开眼,却瞬间睁大!
如果不是不能发出声音,他就已经叫出来了。
山倒还是那座孤山,只是山下的境况却为之一变。
山下那条小溪不知何时被分流出来,左右高低错落出现七个小池子,溪水分头引入各个小池子里,最后的小池子旁边则立着风箱土窑,再边上堆着玄铁兵器,俨然一个炼兵工坊。
冬至只觉这一幕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正冥思苦想之际,之前见过的那个灰白发髻男人一把将打铁的锤子丢开,面露惋惜,摇摇头叹了口气,
转身又进了林子。
这次没有让冬至等待太久,当男人再度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大块玄铁。
对方将玄铁丢入熔炉之中,过了片刻,又加进金银等金属,神情比他练步天纲的时候还要专注几分,这么一对比,他不由心生惭愧,一面又禁不住想要走近些,看男人究竟能炼出什么来。
心随意动,视线竟真的慢慢移动前进,看着熔炉内已化为液体的金水,冬至仿佛也能感觉到热浪扑面而来,情不自禁又后退了半步。
这时男人划破自己的手腕,血滴落到熔炉之中,金水瞬间变为红色,翻滚不休,云雾蒸腾。
以血炼剑,以身祭剑,在古代传说里绝不罕见,干将莫邪等耳熟能详的名字在他脑海中闪过,一时间竟无法断定这男人到底在炼什么绝世名器。
但滴血喂剑只是开始。
到了夜里,漫天星辰倒映池中,水波潋滟,星光灿烂,男人从七个池子里各取了一点水,然后分别倒入熔炉之中。
也不知是不是冬至的错觉,他看见一幅星图从熔炉中缓缓浮现,熠熠生辉于熔炉上空悬浮了几秒,又缓缓消失。
熔炉里的红色逐渐变白。
眨眼又是白天,春山如笑,满眼俱是郁郁葱葱。
男人手中拿着一枝松木,从山中走来,又一次投入熔炉之中。
熔炉由白变黄。
冬至看着自己周身的季节一日三变,早已忘记外界时间的转换,他不知道是幻境中时间错乱,还是流逝加快,恍惚有种一日千年的错觉,自己从青春少年历经千年风雨,眼看着熔炉内铁水翻涌不休,越发期待对方到底能练出什么来。
男人从山巅带来冰雪,从天空接来雨水,又从林中引来白岚,从地底抽取玉髓,将所有东西放入熔炉之中,如此反复若干次,他终于露出满意笑容,将熔炉内的金水倒入剑模之后,待其冷却,开始又一次进行锤炼。
所谓千锤百炼,始出真金。
当头顶的太阳逐渐西去,星月驱逐了晚霞,换上闪闪发亮的夜幕时,男人反复无数次的浇灌锤炼,手中的剑终于逐渐定型,崭露出它最初的模样。
冬至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他握着长守剑被拖入这幻境之中,看见的场景必然也与剑有关,本来还以为男人手中锤炼的就是长守剑,可当剑初具峥嵘时,他又发现并不是。
三尺多的长剑,剑身隐隐泛着灰白色的光,上面弯弯曲曲,似有无数纹路,垂映苍穹繁星,亘古肃穆。
冬至心头一动,抬起头。
明月当空,正北方,一串星辰熠熠生辉,正映着地上的七个池子。
然后他就听见男人道:“天有北斗,地有七潭,举之若仰高山,持之如倚苍松,愿汝来日登高望远,秉性正洁,周易九四,潜龙在渊,深邃不可测之。故,吾名之曰,七星龙渊。”
腔调有些古怪,但奇怪的是冬至能听懂,音若重锤,直接锤入心中。
他心头微微震动,如拨云见月,迷雾散尽。
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