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天纲 (下)(218)
除了对死亡的恐惧与不安,他无数次想起的,却是迟半夏的面容。
他知道迟半夏一定走不出自己死亡的阴影,也许外人看见降头师的名头,只觉神秘畏惧,不敢招惹,但李映却知道,这个灵动的姑娘比谁都要深情。
龙深目光一扫,无数个李映在镜像之中面露痛苦。
但大多数镜像里的李映,痛苦却是迟滞的,麻木的,这种痛苦就像被刻板模仿的傀儡,拙劣演技根本无法令人动容,反而觉得诡异。
只有一个。
唯一的那一个,脸上真切流露出痛苦与恐惧。李映也是人,哪怕他是修行者,比大多数同辈还要更加出色,但他现在也还年轻,还不可能在真正的死亡面前喜怒不形于色,尤其是面临与爱人和亲人的天人永隔,即便龙深也会动容,更何况是李映。
龙深绝不迟疑,当即一道剑光疾射而出,目标正是那个痛苦表情最为真切的李映!
镜面被打碎,李映看着转瞬即至的剑光,不禁愕然,下意识就要闪避,但他身受重伤,对方又是龙深,根本避无可避,森然凌厉的剑气直抵额前,肌肤刺痛的感觉传来,他的胳膊已经被人牢牢钳制住。
“龙局!”
他看着出现在自己身旁的龙深,又惊又喜。
“走!”
龙深一语既出,身形未停,李映只觉眼前天旋地转,景物无数往后飞掠,镜像层层破碎,碎片在空间内散开来,划破衣服和皮肤,竟然还有痛感。
“这是真实存在的!”龙深似乎看出他的疑惑,语速极快道,脚步未停,一路拽着他往前飞奔。
龙深周身似有罡气护体,碎片等闲无法近身,但李映这些天被关得迷迷糊糊,一会儿看见迟半夏和师门长辈,一会儿又发现自己置身深渊地狱之中,左右骷髅恶鬼环伺而不得脱身,神智早已有些混乱,此刻竟也分不清自己是真的得救,还是另一场幻境。
神使鬼差地,他将手伸出罡气保护的范围之外,去触碰那些碎片,果不其然指尖一痛,血珠立刻冒了出来。
“这不是幻境?”李映茫然道。
“真亦假来假亦真,任何幻境都是以现实为基础。”
龙深分神回头,见他迷迷瞪瞪,不由皱眉,伸指在他眉间一弹。
李映身体微微一震,神情顿时清醒不少。
“龙局……”他声音沙哑,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大汗淋漓。
“不要动,不要说话。”
龙深虽然识破他所在的阵眼,但周围依旧全是幻境重重,他无暇顾及李映,需要全神贯注才能寻求突破口。
李映果然不敢再说话,他被龙深拉扯着往前飞奔,身不由己,眼看着无数镜像碎片迎面而来,又分路而去,仿佛龙深所到之处,邪物心魔即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他也由此更深刻意识到这个男人的强大。
不为外物所动,不受任何软弱情绪的牵引,龙深心若磐石,这些镜像自然也影响不了他。
李映出身名门大派,只不过他不像张嵩和刘清波的表现欲那么强烈,锋芒自然也收敛许多,在长辈看来尚属稳重,但他难免也有名门弟子的骄傲。入特管局之前,除了吴秉天的一组,其余二组三组,他也觉得不过尔尔,虽说龙深之名早已如雷贯耳,但在他心中,龙深毕竟只有一个人,比不上茅山龙虎山这等底蕴深厚的大派。
但此刻他才意识到,连茅山掌教提起龙深,也是一副肃然模样,并非因为龙深是特管局的副局长,位高权重,资历深厚,而是因为龙深的实力。
正道也好,魔物也罢,人类社会与动物世界,归根结底并没有什么不同,本质上都对自身强大的不断追求,强者未必就能以品行让人敬重,却会令人不得不去正视。
李映忽然很庆幸。
庆幸龙深是自己这一方,而不是敌人,否则现在他不会再有机会出去,只能像丁岚一样,魂魄被拘,甚至死无全尸。
想到丁岚,李映不由打了个寒噤。
在他走神的短短片刻工夫内,龙深已经找到了镜像空间的最终出口。
手中剑光飞起,随着他的心意往前疾射而去,最终刺中其中一块碎片里的一颗松树。
李映怎么都看不出那颗松树为什么就是破阵的关键,但龙深偏偏能够一眼看出来,剑光所到之处,松树轰然消逝,连带周身浮动飞掠的镜像碎片,也都在顷刻之间悉数消失。
周身景物骤然一变!
没有无数重复的镜像,没有混淆视线的镜面反光和碎片,他们置身一个空旷的草坪上,不远处是湖光山色,潋滟映蓝天,静谧而安宁。
这是一处绝佳的度假场所,如果是龙深之前假扮的身份,他一定会欣喜得立马拿起相机开始摆拍角度,但他毕竟不是真正的摄影爱好者,那只是他为了混入热田神宫而随手拈来的一个身份。
李映更是紧张,不用龙深说,他也知道这不会是热田神宫里原本的景象,也就是说,他们又一次来到了幻境里?
“龙局,这是幻象吗?”他小声问。
龙深却给了他出乎意料的回答:“不是。”
没等李映再度发问,龙深就解答了他的疑惑:“这也是真实的。”
如果这是真的,那就是说他们还在热田神宫的结界里?
或者说,他们已经离开了热田神宫,到达另外一个地方?
李映发现龙深的话语焉不详,不管怎么解释都可以。
只听身旁的男人又道:“别忘了我刚才说过的话。”
李映苦笑,他忽然有些同情冬至了,这得是多高的悟性,才能待在龙深身边,才不会时时怀疑自己的智商?
不过他也明白,自己重伤在身,脑子不像正常情况下那样清醒自如,龙深是想让他调动思考能力,忽略自身状况,避免伤势过重直接昏迷过去。
带着花香的风吹拂在脸上,让人昏昏欲睡,不远处好像还有歌声,清亮而曼妙,像他妹妹小时候唱歌的语调,稚嫩童真,无忧无虑,在这样的环境里,很难让人提起战意,李映也不例外,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放松心神,但内心深处突然又想起龙深的提醒。
真亦假来假亦真。
这句话如同灵台一点冰冷,硬生生将他从昏睡暖意里拉了回来,李映掐住自己的掌心,刺痛和粘稠的液体让他瞬间警醒。
没有暖香,也没有歌声,湖水依旧是湖水,草地依旧是草地。
果然是真真假假虚幻无边,李映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不敢想象自己刚才要是真的昏睡过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也许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不由望向身旁的龙深,想要从对方身上汲取一点信心。
但龙深却不见了。
李映心头一跳,忍不住慌乱起来,踩在草地上的脚不知不觉往下陷落,李映低头,发现草地不知何时变成了沼泽,蔓蔓野草围绕着湖边生长,而他置身沼泽之中无法自拔,只能任凭身体缓慢下沉,转眼就漫过了膝盖。
他挣扎着往前走,但这样只会使身体更加陷进去,四周根本没有可以攀附抓牢的物体,李映下意识往后一摸,才想起自己的剑在上次囚禁的时候就已经被夺走了。
“龙局?龙局!”
他狠狠一掐掌心,闭了闭眼,再睁开,面前却还是沼泽,身体已经陷到了胸腹往上,呼吸开始觉得有点困难,用不了多久,沼泽就会堵住他的呼吸,盖过他的眼睛,将他整个人都埋葬在这里,在几十几百年的时间里,慢慢融化,与沼泽融为一体。
李映感觉鼻间有液体流下来,他伸手摸了一把,沾了一手的腥红,应该是胸腹原本的伤口被压迫所致,身体下沉很快,沼泽已经到了脖颈,呼吸越来越困难,他无法说服自己这是幻境,只能闭上眼,默念茅山的灵素清念心法。
念了几句,心情反而逐渐平静,感觉胸口的压迫顿时一轻,他咬破舌尖,喷出一口鲜血,然后才睁开眼睛。
果然是幻境,龙深依旧站在他身边,脚下是草地,前方是湖面。
李映身体一软,就要倒下。
龙深伸手拽住他的胳膊,神色平静,似不意外他一副刚跑完五千米的模样。
“过了多久……”李映喘息道。
“只有三秒。”龙深道。
三秒,他却像经历了一辈子。
李映苦笑,借着龙深有力的支撑勉强站定,惭愧道:“抱歉,龙局,我太没用了。”
龙深道:“音羽在这里布置了一重又一重的幻境,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挣脱出来,已经很好了。”
“那,比起冬至呢?”李映忍不住问。
优秀的同辈之间难免都存了比较之心,李映也未能免俗。
龙深忽然一笑。
这一笑如雨过天晴,星垂长空,李映顿时有些惊艳。
可没等他仔细端详,龙深已经恢复平时的冷静。
“他与你差不多,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李映怀疑这只是龙深安慰自己的话,否则对方又怎会在提到冬至的时候就笑得那么开心,但他没有再深究下去,从幻境挣脱出来的疲倦已经用尽了他全身所有的力气。
他没来得及思索更多,因为下一刻,平静的湖面忽然剧烈震颤起来,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从湖心往外泛起,幅度越来越大,几秒之后,一只庞然大物从水里蹿出,呼啸着宣示自己的存在!
乍一看,妖兽的身躯几乎遮住了天地,阴影盖了下来,也遮挡了龙深他们的光线。
当妖兽大半身体都露出水面时,李映禁不住心头震惊,面色大变。
那像是——
八条巨蛇被拧成一团,连接处血肉模糊,但它们的确是一体的,八个面目狰狞的脑袋在空中挥舞,八条尾巴狂躁地甩着湖面,獠牙大张的嘴巴无一例外吐着巨大的蛇信,急不可耐透露出想要吞噬一切的狂妄和贪婪。
八岐大蛇?
李映难以置信,这头日本传说中的妖兽,不是早就被杀死了吗?
“这难道又是幻象?”
“不,是真的,小心!”
龙深的话刚说完,一条硕大蛇尾就已经朝他们甩过来,李映被龙深拽着躲开,草地被蛇尾重重抽上,瞬间多了一条焦痕。
李映似乎还能闻到烧焦的味道,他被龙深往旁边一推,往后踉跄几步倒在地上。
龙深则一跃而起,并指一挥,剑光旋即从不知名处现身,朝其中一个蛇首疾射而去。
李映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作战,不要成为负累就很不错了,当即赶紧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观战,只求八岐大蛇不要发现他,不然还得连累龙深分神旁顾。
第143章
李映还懵懵懂懂,龙深却很清楚这头八岐大蛇是怎么冒出来的。
确切地说,它是阴阳术里的式神,与魔气的结合体。
想也知道,音羽鸠彦这种人,打从还是普通人类的时候,变态的特质就已经初现端倪,这种天生就反人类反社会的人格,到了真正化魔之后,自然变本加厉,如同常人难以理解,他孜孜不倦想要打开深渊通道,将世界变为炼狱的目的,而对于音羽鸠彦来说,他早已是黑暗生物,必然期盼黑暗的全面降临,他不仅想要统治世界,更想彻底打通各个空间,借由更加充沛的魔气来提升自己的力量,进而凌驾于所有生物之上,说到底,还是欲望无限放大的后果。
所以音羽鸠彦向往上古魔兽,以八岐大蛇为原型,再次创造出一条新的八岐大蛇,也就不奇怪了。
龙深没有见过传说中的八岐大蛇,但在他看来,眼前这条妖兽的能力非常强大,甚至比当日长白山上的骨龙还要强大几分,想必是这几十年来一直被音羽细心滋养。
剑光从其中一个蛇首穿透而过,巨大蛇头应声落地,重重砸在湖面上,彻底激怒了八岐大蛇,它的尾巴抽向龙深,其余七个脑袋则分头朝他咬来,彻底将他团团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