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肴早就忘了吃饭,只专心致志地聆听晏斯茶的观点,和他讨论起来,“我记得荷兰不是信奉天主教吗?很多小国被洋人统治后宗教信仰也随之改变了,巴厘岛怎么没有变呢?”
晏斯茶发出几声轻笑,“可能因为巴厘岛原住民民风彪悍吧,他们进行过两次大规模集体自杀事件,震惊全球,荷兰殖民者迫于社会压力也只能妥协了。”他修长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沉吟了一番又道,“ ‘民风彪悍’我用的不太好,倒不如说接近日本切腹自尽的武士道精神。”
孟肴唏嘘不已,“信仰的力量太强大了......”
“其实我以前的大姑父是个基督徒,”孟肴的声音很轻,却有了回忆的厚度,“他坚定‘日行一善’的观念,比如出门遇见卖菜的大娘和宝马司机相撞了,在原地纠纷,他就会下车去帮大娘付清赔款,他自己也没有多少钱的。大家总喜欢在背地里笑他老好人......你说他这样又得到了什么呢?契合信仰的自我实现么......”
“对啊,也许在他的世界里,这是高于一切的东西。”晏斯茶的目光平静而纯粹,甚至有些冰冷,“本就没有什么善恶之分,都是人以自己意志贴上标签罢了。”
“那在你心里,善良是没有意义的吗?”孟肴很早以前就想问了。他暗中收紧手心,竭力捕捉着晏斯茶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不,”晏斯茶神色如常,轻轻摇了摇头,“意义非常大,善良是一种成本最低的群居方式。看似利他,实则互惠,能维持社会稳定。”
“你说得有道理,可是很多人并不喜欢听这样的回答,”孟肴叹了口气,“大家更喜欢听故事,听感受。难道行善没有共情的原因吗?我们看见一个人挨饿,自己也会感同身受般感到饥饿......”
“你也说了感同身受,共情是因为你会联想到自己,最终不也是利己行为吗?”
“这……我没法反驳你,但是怀着这样的观点,世界会不会很冰冷?太过理性,生活会失去很多乐趣。”
“我很理性么?”晏斯茶覆上孟肴的手,轻轻摩挲,“我不觉得我是个理性的人啊……”他凝视着孟肴,目光含着深情的打量,又有种轻微的嘲笑,像在嘲笑孟肴,又像在嘲笑无可救药的自己。
“爱一个人都会变成这样么?”
孟肴埋着头喝沙冰,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变成那样?我想跟你谈心,不要转移话题,”他反握住晏斯茶的手,“你不要总拿这种好听话搪塞我......”
“没有啊,”晏斯茶抽回手,“都是实话。”
孟肴拿起叉子,“快吃饭吧,快凉了。”
这一顿吃得食不知味,孟肴勉强吃了大半。抬头看向晏斯茶,他还在用叉子往盘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表情不快,像个挑嘴又不得不留在餐桌上的小孩。
孟肴咳了两声,“你都一天多没吃东西了。”
“难吃。”晏斯茶撑着脑袋,不知是不是因为孟肴刚才的表现,情绪有些消沉。
“一开始是你要吃这家,”孟肴抬头去看不远处的男孩,男孩立即对他笑着露出两排大白牙,“你看,别人那么期待的样子,浪费多不好。”
“真的难吃,特别是这个血肠,”晏斯茶吐着舌头发出一个奇怪的音,“rua——”
孟肴噗一声笑了,“那我帮你吃吧,你把别的吃了。”可惜晏斯茶还是摇头,语气隐隐不耐烦,“真不想吃。”
正在这时,帷幕外走来一个老婆婆,她给孟肴和晏斯茶一人送了一杯绿色的沙冰,用带着浓浓口音的语调说了一串外语。
她的眼窝很深,瞄着黑色的眼线,笑起来满脸褶子,又用蹩脚的英文询问他们味道如何,咸淡是否适中。
孟肴急忙竖起两根大拇指,连夸几声好极了。老婆婆问他们从哪里来,孟肴说是中国,她捂着嘴笑起来,说以为他们来自韩国。孟肴陪她聊了一会儿,把她哄得心花怒放,还跟着孟肴学了两句中文。
“哇,我英语不错吧?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这么厉害……”
晏斯茶似乎受到了孟肴情绪的感染,脸上有了淡淡的笑意,“嗯,很棒。”
“这是什么?”孟肴指了指绿色的沙冰,表面还浮着一点黑色的酱。
“你不是英语很不错吗?她刚才说了啊。”晏斯茶对着孟肴戏谑地眨眨眼。
孟肴哼一声,“我自己也能尝出来。”他就着吸管喝了一口,拌拌嘴,表情却越加困惑。
“这是牛油果沙冰,表面淋了巧克力酱。”
“牛油果?”孟肴没有吃过牛油果,“味道好奇怪,闷闷的,像在喝油。”
“它在超市还是蛮常见吧。”
晏斯茶这般随意,孟肴不好意思说自己没见过,便岔开话题:“婆婆特地来给我们送了饮料,这下你真得好好吃。”他见晏斯茶还是一副不情愿的模样,便用勺子舀了一勺饭,递到晏斯茶嘴边,“那我喂你吧?”
庭院里种了几株高大的素馨树,微风过境,乳黄色的素馨花打着旋儿从天上悠悠荡荡地落下来。晏斯茶愣了一下,看了眼勺子,又看了眼孟肴,又低下头看向勺子。
他眨了眨眼,竟真的缓缓张开嘴含住勺子,就着孟肴的手温顺地吃下一口饭。他鸦羽似的睫毛垂落着,面上有些失神的恍惚。
孟肴伸长手臂在他脑袋上鼓励似得揉了揉,声音像在哄小孩,“好,接下来自己吃吧。”他把勺子递给晏斯茶。
晏斯茶意外地安静,他打量了一眼手里的勺子,便听话地一勺一勺大口吃起饭来,他吃的时候表情依旧有些恍惚,好像陷入了什么遐思,以至于忘记了食物的味道。连吃好几口,他才叼着勺子偷偷抬眼看孟肴,见孟肴看向自己,又埋头继续吃起来。
晏斯茶的身后是一片白色的帷幔,起伏的间隙能看见一地的素馨花。孟肴望着晏斯茶,无端感到了一种疼痛。
“斯茶,吃不下就不要吃了。”
他好像不是要说这句话,可是到底应该说什么,他也不知道。
谁知晏斯茶抬起头对他灿烂一笑,眼底闪动着昳丽的光彩,“我没有吃不下啊。”他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孟肴,眼珠里全是孟肴的倒影,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
孟肴竟觉得有些受不住这目光,扭头望向院子,轻声说,“吃完我们就走吧。”
临走的时候晏斯茶又给了不少小费,孟肴忍不住责备他,“为什么又给那么多?”
“那个婆婆又是送沙冰又是聊天,不是为了增加服务费用吗?”晏斯茶语气平淡,孟肴却生气了,“当然不是——”他迈到晏斯茶前面,挡住他的去路。
孟肴并不想指责晏斯茶,他只是有些心酸。一个人要是觉得陌生人对自己示好都是带有目的性,那该多孤独啊。
“斯茶,你不要觉得别人都带有目的性。司机也好,那个婆婆也罢,只是想和我们单纯聊聊天......”
“这对你有什么影响?”晏斯茶面色一沉,“又没让你掏钱。”
孟肴心中一刺,面上偏要逞强,“不是钱的问题,我在跟你说正确的思考方式。”
“正确?”晏斯茶嘴角扯起一丝嘲讽的弧度,转身就走,“那只是你的正确。”
“你……”孟肴一时语塞,也有些后悔失言。在晏斯茶面前,他好像总容易说错话。即便事后悔恨,但冲动时就要逞一口硬气。“斯茶,你别走,”他拉住晏斯茶的手肘,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晏斯茶不语,继续前进。孟肴让步就要让到底,又贴上去,“斯茶?”
“斯茶?”
“小晏、小晏子。”
“这是要往哪里走?”
孟肴怕晏斯茶赌气瞎带路,最后只好从背后抱住他,脸埋进背里,很小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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