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生听到脚步声,慌忙把手机收回来塞进裤兜,扭头掩饰般地咳嗽几声,顺便用被打扰好事的烦躁表情瞪了黎棠一眼。
黎棠怔了一下。
这男生他认识,隔壁(2)班的陈正阳,之前在KTV曾和他们班体委一唱一和,嘲笑蒋楼是“聋哥”。
演出前的小插曲,很快被黎棠抛到脑后。
眼看还有半个小时就要登台,他更关心蒋楼在不在台下。
今天属于元旦假期,黎棠中午给蒋楼发过消息问他来不来,蒋楼说不一定,得看拳馆的对战安排。
这会儿还没消息,多半是来不成了。
掏出手机看时间,黎棠失望地摁灭屏幕,刚要把手机揣回口袋,它突然在掌心里振动起来。
是蒋楼打来的电话。
接通后,没有多余的话,蒋楼只说:“体育馆东门,出来。”
黎棠几乎是飞奔出去,一路上听见台上欢歌笑语,台下的掌声都成了美妙的背景音。
东门靠近后台,晚会开始后便无人把守。黎棠拉开沉重的双开弹簧门,随着猎猎寒风灌进来,一眼便看见站在最近的那盏路灯下的蒋楼。
他今天没穿校服,寻常的一件夹克外套被他穿得极为挺括,同样黑色的裤子包裹住修长的腿,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挪不开眼睛,
周遭偶有师生经过,黎棠忍了又忍,才没有直接冲上去抱住他。
深喘一口气,平复呼吸,黎棠问:“赢了吗?”
蒋楼没想到他会先关心这个,笑说:“你猜。”
“我猜你赢了。”
“恭喜,猜对了。”
深冬的夜晚,远处的山与天融合成一片,路灯将两个挨得极近的身影斜打在地面,变成亲密无间的一体。
时间短暂,黎棠先确认蒋楼的身体情况,至少从露在外面的器官和皮肤来看,并没有受什么伤。
紧接着交代道:“第三排9号座位,我拜托班长给你留的位置。”
不算很中间的位置,却距离钢琴很近。
黎棠垂低眼帘,有种即将接受检阅的紧张:“……你应该没听我过弹琴吧?”
“听过。”蒋楼说。
“嗯?”黎棠抬眼,很快便反应过来,“难道你也去综合楼偷听了?”
苏沁晗找黎棠当钢琴伴奏的事有不少人知道,自他们上个月开始利用体育课练习,就总有好奇的同学偷偷跑来音乐教室围观。
对于这番合理的猜测,蒋楼只是笑一笑,没有说话。
确实是偷听,但并非在叙城一中的综合楼。
也不是今年的事。
所以是也不是,这个问题他无法作答。
第27章 你还想不想我赢
蒋楼落座时,正逢台上报幕,接下来的节目是由高二(2)班苏沁晗表演,高二(1)班黎棠演奏的舞蹈节目《云雀之歌》。
随着幕布拉开,刺目的灯光打下来,蒋楼看见黎棠坐在舞台侧边的钢琴前,穿一身礼服,腰背挺直,白皙修长的手指落在黑白色的琴键上,轻轻按下去,便有动听的音乐飘向场馆上空,一视同仁地飘进每个观众的耳朵里。
恍惚间,记忆飘回九年前的冬天。
父亲去世的三年后,十岁的蒋楼只身一人坐上前往首都的火车。
没买票,混上去的。彼时的叙城火车站还没翻修,管理不严,他去窗口买火车票被以“让你家大人来买”拒绝后,便看准前往首都的火车班次入站口,在检票时跟在一个拎着大号行李包的叔叔后面混了进去。
叙城离首都约有两千公里,去往首都的班次不多,蒋楼登上的是一列K开头的火车,要经过二十八站才到首都,总行程三十五个小时。
车上所有位置都坐满,走道里也站着许多人。蒋楼站在两节列车的交界处,堆放行李的位置,列车员查票经过,他远远地瞧见,就躲进洗手间。如果洗手间有人,他就假装在走道里行走,被问到“小朋友你的家人呢”,他就往身后一指:“在那边。我去给他们买方便面。”
列车员不疑有他,只感慨这孩子真懂事,都会照顾家人了。
待列车员走远,蒋楼返回原位席地而坐,和他一起蹲在洗手间附近的大叔向他搭话:“小朋友离家出走呢?”
蒋楼年纪虽小,却十分机敏,时刻记得从小爸爸教过他的,出门在外要小心陌生人,不要让他们知道自己落单。
他抿了抿唇,严肃道:“不是离家出走,我去找妈妈。她会在出站口等我,我和她约好了。”
年末交通繁忙,火车在路上几度停下给动车让路,好在紧赶慢赶,只延迟一个小时便抵达首都。
下车时蒋楼两腿肿胀,身上也散发着在封闭车厢里浸泡出来的难闻气味。
他在火车站的公共洗手间用冷水洗了个头,冲了把脸。顺着出站口标识走到室外,被一股扑面而来的风吹得猛地打了个摆子。
那风刺骨凛冽,眨眼间便把蒋楼的湿发冻成一根根冰碴。
这也是蒋楼唯一的失算。来之前他做了万全的准备,摔破攒了好几年的存钱罐,把里面的硬币在小卖部兑成纸钞,塞进书包的最里面的夹层;还带了几包方便面和一瓶水,作为在两天一夜在车上的口粮;还带上了他的学生证,万一在首都迷了路,他可以告诉警察他是叙城三小的学生,不是没有家的流浪汉。
只是他还没有学过地理,不知道首都比叙城温度低那么多。
却又萌生出莫名的期待,蒋楼拢了拢被洗得不再饱满的棉服衣襟,心想不知道首都会不会像电视里那样,下鹅毛那么大的雪。
他在火车站附近的商店里找到了公用电话,三块钱可以打五分钟。
拨通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时,蒋楼吞咽一口唾沫。
是紧张的,哪怕他打的是亲生母亲的电话。
绵长的四声“嘟——”之后,电话被接通。
那头传来轻柔悦耳的女声:“喂,找哪位?”
蒋楼顿了一下,才说:“我是蒋楼。”
他本想喊妈妈,可是不习惯,话到嘴边出不了口,只好自报家门,然后告诉她:“我到首都了,在火车站。”
约莫半小时后,张昭月赶到。
她从一辆黑色轿车的后座下来,穿着看上去很暖和的长款羊绒大衣,脚下是擦得很亮的皮靴。
她和三年前并无分别,许是养尊处优的关系,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
只是她的神情看起来全无喜悦,让蒋楼轻易察觉到自己并不受欢迎。
明明当年在叙城的家里,第一次见面时,张昭月还抱了他,说她很想他。
在蒋楼面前停住,张昭月伸出手,却在停在半空,然后收了回去。
细细打量过他后,张昭月刻意地别开视线,问:“你怎么会有家里的电话?”
蒋楼敏锐地抓住了“家”这个字眼。
他觉得奇怪,叙城西边山脚下的那个才是他们的家,怎么首都的号码,会是妈妈家里的电话?
他还是先回答妈妈的问题:“那个小孩告诉我的。”
三年前,蒋楼七岁,有个五岁的小孩哭着跑到他家里,说要找妈妈。小孩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还留下了自己家的座机号码。
后来张昭月抱着小孩离开,蒋楼听见小孩也喊她“妈妈”。
张昭月似是叹了一口气:“出什么事了吗?”
蒋楼摇头。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蒋楼本想把三好学生奖状拿给她看,想了想,觉得这不足以让人动摇,便从书包里拿出一包东西:“我在家里找到的。”
那是一个厚实的塑封袋,上面的磨损昭示着里面的东西年代久远。当张昭月从里面拿出几封盖了邮戳的书信,和两本绿色封皮的离婚证时,眼圈立刻红了。
最后,袋子里掉出一个金属圈,张昭月蹲下将它捡起,是一枚银色素戒,他们的结婚戒指,这是属于她的那一枚,另一枚一直戴在蒋楼父亲的手上,致死都没有摘下来。
首都寒冬的傍晚,火车站旁的小商店外,三十四岁的张昭月把脸埋进臂弯,肩膀颤抖,呜咽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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