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伴舞团的人教他们玩一款即时聊天工具。两个人要说好上线时间才能在聊天室见面。齐满米拿两根食指在键盘上给储圆圆戳了一个“你好”。储圆圆再拿食指戳一个“你也好”回他。
齐满米钻出网吧的时候,总觉得世界一下子开阔许多。街头熙来攘往的人。他在附近小店买一包雪菜肉丝方便面晃回宿舍,然后在公共厨房借锅子煮面。他抱着自己的铁饭盒回房间,挂坐在床上吸溜吸溜地吃面。外面日头沉下去,一天就那么过去。
后来递补进电视台工作,无数次搬家,发工资就买一块装在塑料小盒子的奶油蛋糕犒劳自己,跟着伴舞团的哥哥姐姐去看戏,慌兮兮地进商贸大楼买衣服。齐满米换一件长袖衫害羞地走出来,跟过来的几个姐姐都说好看。他摸着标牌想了很久,还是买了。
他攒了一点钱之后就跟着一个同事去夜校报了文化课。每周三次的课,他从来没有缺席过。他在下发的练习簿上端端正正写上自己的名字“齐满米”。齐满米看着那三个字,忽然发现,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教他写名字那个人。
那感觉好像他那时坐在清早从轻工学院新校区附近的车站开回城里的大巴上。他不舍地趴在窗台上看着站在站台上的那个人。齐满米抬手跟他挥了挥。站台边的人朝他笑笑。大巴像一块温暖的面包在雾蒙蒙的清晨开出客运站。
齐满米一直朝后看,一直看,直到站着的那个人渺小如句号,点在那天的清早。
如果储圆圆不在公交车上再问出那个名字,齐满米想,他几乎就要忘记他了。他在公车的后半程发着呆,发现自己现在想起被那个人赶出春晓苑的晚上,也不觉得有什么。他确实就是那样又笨又好骗的一个人,他想抛弃他也很合理。
去夜校报名文化课的那天晚上,齐满米捏着手写课程单,紧张地问报名咨询老师:“我学完多少这个课,可以变聪明一点?”
咨询老师没听清,抬头问说:“变什么?”
齐满米重复道:“变聪明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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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年的盛夏,齐满米学完了一个学期的夜校课程,考试成绩很不错。他举着成绩单到处给人看。储圆圆说要送他一个框裱起来。
齐满米还想继续学下去,之后再学英文课、电脑课。那段时间储圆圆和伴舞团的陈文交了好朋友。陈文父母在欧洲哪个城市务工,她也在准备路子过去。储圆圆想跟着她一起过去。齐满米根本不知道欧洲在哪里。储圆圆拉他到商贸大楼,转着地球仪上的海洋和陆地指给他看。她问齐满米:“你要不要一起去?反正留在这里也就这样啊,不如出国看看。”
齐满米心里一片茫然。
八月开始,储圆圆就跟着陈文开始跑手续。她坐火车回了几趟家拿自己的材料。打开筒子楼单间,正骨水的气味已经完全消散了。奶奶的几件旧衫还放在下铺的床脚。储圆圆一直觉得自己这个人蛮惨的,没爹妈疼过,奶奶也就把她喂喂大。王伟那么骗她,她还是忍了,因为她好想要别人的爱。但储圆圆看着奶奶那几件穿了不知道多少年,从来没换过的衣服,忽然意识到,奶奶可能也就只能做到那么好。她可能已经尽力了。
储圆圆翻出自己的证件之后,流着眼泪在奶奶的铺位上坐了会儿。
差不多过了两天,储圆圆回廉建房出租屋,跑上顶楼敲开齐满米的屋门,伸进去一袋姜阿姨炒货店的山楂丸。因为路途实在太远,山楂丸表面的糖霜都已经化成了糖水。齐满米还是满心欢喜地接了过来。
储圆圆坐在他床上,晃着脚,说:“王伟结婚了。”齐满米塞完一颗山楂丸,举着竹叉子愣在那里。储圆圆摇摇头说,没什么。他们靠坐在一起。齐满米开始紧张起来,他很怕储圆圆告诉他点王垠丘的近况。不管是好还是坏,他发现他都不是很想听见。
过一会,储圆圆沉声说:“我前天出门买东西吃的时候,碰到乔哥了...”
齐满米嚼着嘴里的东西,垂下了头。储圆圆继续说:“乔哥说,巧儿姐去世了。”
齐满米瞪大眼睛抬起了头,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抓着储圆圆的手问:“什么?”
储圆圆红了眼圈,哽咽着说:“肿瘤恶化,就是今年年后几天,在医院抢救无效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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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满米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会坐火车在这个火车站下车。他穿过挤挤挨挨的到达大厅。97年的6月,林巧儿在大厅的角落里拉住他,问他是不是迷路了。林巧儿生得很娇小,眼睛大大的,因为刚下班,手里拎着一个饭盒,关切地问齐满米:“你是不是迷路了?”
齐满米走出火车站,记忆了一下应该怎么去老乔的家。储圆圆和他说,老乔把婚庆公司关停了,继承了老老乔的裁缝铺。铺头就在市一小不远的一条小巷里。
齐满米挎着自己的包坐公车过去。他跳下车就看到老乔倚靠在裁缝铺的门边抽烟。铺面深处的老乔妈骂着:“烟熏到布上了,要抽滚远点。”
老乔嬉皮笑脸一下,站起身打算走到街口去。他转过头,正好看到齐满米跑过人行道。
老乔夹着烟,愣住了。齐满米挥手和他打招呼:“乔哥!”
老乔把齐满米捞过去,抱了抱,说:“我不是产生幻觉了,这是齐满米吗?”
齐满米点点头。
老乔把齐满米拉去附近小饭馆吃饭。他弹弹齐满米的脸颊,说:“你怎么还是光长个,不长胖啊。”
齐满米说自己现在在电视台跳舞,伙食特别好,但是每天跳舞运动量大。老乔说:“我听储圆圆说了。不错啊,齐满米,过得挺好?”齐满米笑起来。
老乔低头碰了碰他的酒杯,说:“那就好...”
他们下午去了林巧儿的墓地。齐满米买了一束菊花放在墓碑前。老乔蹲下来和林巧儿说:“老婆,齐满米来看你了。你看他长高了多少。”
齐满米眼睛红起来。墓碑上的林巧儿笑得特别开心。齐满米想她应该已经见到六个半月大的“开心”了。她会在那边把“开心”继续养大。
他们在墓园边的长椅上坐了会儿。天气很好。老乔咬着香烟滤嘴,笑说:“你不知道吧,王芝锐孩子也出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人出生就是美国人。冒冒老婆也怀孕了,预产期在十二月。”
齐满米没接话。老乔讪讪拍拍齐满米的肩膀,说:“嗨呀,反正大家都挺好的。”
他们都知道,中间漏讲了一个人。但是他们谁都没有提出来。
晚上老乔送齐满米去火车站。他插着裤子口袋,自嘲道:“要不是送你,我可不来火车站我跟你说。不然我就该看见4号窗口的售票员换人了。”
齐满米又抱了抱老乔,说:“乔哥,多保重。”
齐满米捏着车票要过闸坐车的时候,老乔忍不住追上去叫道:“齐满米,你能不能别恨王垠丘。齐满米,他....”
齐满米转回头,老乔泄气一般朝自己摇了摇头。
第30章 分手(七)
王垠丘过闸,帮陈桂兰提着行李袋,拎到火车站大厅。他教的那班四年级学生当中有个蛮活泼的男孩子,绰号叫鸡仔。鸡仔前几天一个人在家,父母一个在广东打工,一个在塑料厂加全班。加全班的妈妈陈桂兰半夜回到家,发现鸡仔发高烧发得已经昏过去。她抱孩子去镇卫生所,躺了一夜都没退烧。一夜后,鸡仔醒来,一只眼睛烧得再看不见。
王垠丘知道这件事,是那天陈桂兰拖着鸡仔等在他的房门前,一对极瘦弱的母子,垂头站着,像对游魂飘在堆满杂物的走廊上。陈桂兰,四十岁,在塑料厂工作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坐过火车,没有出过城。她想求王垠丘带她去王垠丘来的城市看那所著名的眼科医院。
陈桂兰把存折里的钱都提得精光,打包了一只大行李袋来找王垠丘。
那天傍晚,王垠丘挤在火车站的买票队伍里买到了三张站票。他们一路靠在两节车厢中间的行李架边。下车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王垠丘带他们在车站附近的山东馅饼店吃了顿晚餐。陈桂兰弓着背,有点茫然地望着远处灯火通亮的大楼。他们头顶的灯光像雨落下来。王垠丘没什么胃口吃东西。他坐在塑料靠椅上,不知道为什么,有种犯罪分子重回犯罪现场的恐慌与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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