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起新闻,或者是别的什么事,齐满米后来答应了那位社会纪实导演参与录制。但最终坐到镜头面前去的人是王垠丘。王垠丘说齐满米的嘴都还说不出完整的句子,要怎么上访谈节目。他说他的经历怎么样也比齐满米更完整更有得说一点。
节目是三月份录制的,经过制作审核,一直到大半年后才播出。
十月初,节目播出那天,王垠丘学校有事没在家。齐满米自己一个人抱着抱枕坐在沙发上。节目隐去了真实的名姓和地点,王垠丘的脸上也打了很厚的马赛克。他坐在镜头面前,穿着惯穿的衬衣和夹克,看人习惯性眯一下眼睛。
王垠丘和导演坦言,他没那么想上这档节目,也不觉得对着镜头说自己的事会感觉很好。他只是觉得比起让齐满米又没头没脑地为这种事殒身不恤,还不如他来算了。王垠丘有点无奈地耸耸肩。
他抬头望向亮着红点的摄像机,茫然又尴尬地小吞了下口水。他介绍自己说,他是个很小就被当成神童看待的人。因为他那时真能做到“过目不忘”。一开始大家都夸他,然后渐渐又在背后说他越长大越普通了。他确实越来越普通,终于也没能有什么大成就。他是在念初中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可能更喜欢男孩子。
那一年地方日报采访报道了他。他也像现在这样正襟危坐在采访者面前,带满羞愧地谈起自己的人生。王垠丘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自己十五岁那年可能早就知道自己注定会一事无成。今年他三十岁了,每天挤公交上下班,去商场买过季商品回家。但他现在反而不觉得有什么好羞愧。王垠丘说:“我和他很喜欢去等临期面包,买到了像赚到了一样。有一天他发现可以去面包工厂里买样子做坏了但是还可以吃的边角料。然后就买了一堆豆沙溢在外面的豆沙包,或者是像碎掉的海绵块一样的蛋糕胚。也很好吃的。天气凉,面包不容易坏的话可以当很多天的早饭。”
王垠丘摩挲着自己的两只手,继续说:“反正我出生的时候,又没想当一个天才。后来也没想过会成为同性恋者。也没什么好说,天才好承认,同性恋者就不好承认的。其实都很难当,但都是我。”
王垠丘十八岁高考失利,成绩勉勉强强上了轻工学院的电气工程系。关于他是天才的说法慢慢就销声匿迹。他住校,和三个男生住一个宿舍间。大家打完篮球,一起脱光了冲进澡堂冲澡,夏天就穿条大裤衩在宿舍里走来走去。王垠丘会和他们一起趴在走廊栏杆上冲底下刚出澡堂的女同学吹口哨,或是帮着哪个舍友去送情书。他很努力地假装着某种“正常”。后来听说他是同性恋者,据说有当时的舍友觉得很后怕很恶心。
王垠丘说,那四年里,最觉得可怕和恶心的人肯定是他自己。他是要忍着巨大的恶心装出那副样子,只是希望不要恶心到别人。
他呆望着坐在面前的导演,忽然说起,有一年他陪齐满米去看一位中医。中医住在远山里,他们跋山涉水过去,中医馆靠山,是座很旧的木房子。厅堂里昏暗,透过窗格照进来的光里能看见绒毛般小小的灰尘。王垠丘望着医馆柜台上放着的几个浸满琥珀色液体的大玻璃罐。里边都凝放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他问中医,那里面是什么。
老中医睁着像看不见的眼睛,小声说:“妹妹。”
王垠丘以为自己没听清,又问了一遍。老中医的声音在寂寂的厅堂里重复:“妹妹。”
王垠丘现在想来,觉得那可能是当地的某种方言,他不知道是什么字形。但他那时呆望着那几只巨大的琥珀色玻璃罐,觉得那很像自己过往人生的某种隐喻。凝滞在玻璃罐中无法流动也无法逃脱的一团物体。
其实他想过,如果没有齐满米出现,五十三岁的时候,他就是阿福。
王垠丘说:“确实是碰到他之后,我发觉其实我的手臂还可以拿来拥抱别人。”
1997年的6月底,天气燠热。来接亲的桑塔纳2000摇摇晃晃停在婚庆公司门口。厅堂里的人还在手忙脚乱地帮新娘子戴耳环、涂口红。王垠丘从后座下车,看了眼手表,抬头望着对过的街铺。
林巧儿在厅堂里喊:“来了!接一下。”
王垠丘转头,他的新娘拎着拖地婚纱裙,踩着银色的小高跟蹒跚着走出来。王垠丘左手拿着一把红玫瑰和满天星交杂的捧花。他把捧花伸过去,新娘要拿的时候,一个踉跄差点滑倒。王垠丘接住他,干脆把他抱起来抱进了汽车后座。
街头路过的小孩子尖叫着拍着车窗来要喜糖。车子徐徐启动,新娘抱着捧花朝王垠丘傻乎乎笑笑。
那已经是1997年的事了。98年有特大洪水,98年他住进过精神病院。98年全城都在传他的事。他后来据说是病愈出院了,但治疗留下了严重的药物依赖。现在他也还在瞒着齐满米偷偷吃止疼片抵抗治疗后遗症。
王垠丘问:“你想要听到怎么样的美好生活?我们没有什么美好生活。最近两个人在攒钱,想在夏天前换一只新冰箱。他学完了电脑课打算去学英文课。我可能要升到一所中学去教书。就那样。我说了,我蛮不想上这档节目的。但既然坐在这里说了那么久了,还是希望看到的,我们这样的人能知道,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是那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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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垠丘那天处理完学校里的事回家,刚进家门齐满米就飞过来要抱他。王垠丘搬完办公室,身上都是汗。他有点无奈地推着齐满米说:“我先洗...哎呀,你犯病是吧。这又是什么口味的抱抱啊?”
齐满米搂抱着王垠丘,脸贴在他身上不肯放。王垠丘一只鞋子脱了,另只鞋子穿着,就那么站着任他抱着。他看着他们的客厅,把下巴搁到了齐满米的头顶,轻声说:“累死了。”
后来“小米椒831”在自己帖子里最后几次更新曾说过,97年他从桥阳逃出来的时候,本来买了另一班火车。但后来因为自己一个人害怕,所以跟着一个老乡上了后来坐的那班火车。他想过,如果他按照自己的原计划,坐上了另一班火车,那他和王垠丘的人生会变得怎么样。
可能多年后,他在每个城市跳舞卖艺会再经过王垠丘的城市。他在街边跳舞的时候,王垠丘骑着自行车从他的摊位附近经过。他们的人生交集于是只剩那几秒而已。
其实一场相遇真的等同于一场奇遇。
“小米椒831”的账号到02年年初就停止更新了。可能确实像王垠丘说的,他又兴致勃勃地跑去学英文了。我之前常觉得,那个账号里说的故事可能是杜撰的。但是某天,我在市图书馆的档案室里找到了一份99年12月的剪报。
齐满米见义勇为那篇报道因为正好在庆祝澳门回归表演团的报道边上于是被保留了下来。那篇报道篇幅短小,没有配图。他的面目不详。王垠丘那期社会纪实访谈也一直保存在电视台的录像带里。我通过这些那些线索,拼凑出这两个人的故事,本意并不是要为某人立传。说到底,他们真是极渺小极普通的两个人。我甚至怀疑城市地铁一号线开通那天,他们可能也和我凑过相同的热闹。但即使我们同在一节车厢里,我也不知道那就是他们。
他们每天照常上下班,去街口等临期面包,和菜场阿婆讨价还价。他们可能会拎着一大袋生活用品,咬着汽水瓶吸管,和你我等在同一盏红绿灯前。2001年911事件,2002年全球首例非典病例出现,2003年张国荣逝世...世事变迁。
我并不知道现如今他们是否仍在一起,甚至是否都还在世。我搜寻的关于他们的痕迹,最后停留在几年前,电视台某档节目最后的演职人员表里,舞蹈指导名叫齐满米。我想或许是他或许不是。我也在区优秀教师名单上见到过王垠丘的名字,也或许就是他,或许不是。
时代轮转,仅在此记录一场发生于世纪之交的深长拥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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