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教授戴着眼镜,低头在病历本上写字,“你做什么工作的?”
顾以诚辨认了一下那几行龙飞凤舞的书法,一个字没看懂,“我是音乐剧演员。”
“哦,”对方抬头看他一眼,漫不经心道,“你们唱歌剧的要注意保护嗓子,不要觉得年轻就没事。”
文清让在旁边听着,笑了一下。
开好药,顾以诚拿着病历本和单子往外走,医生还在他身后叮嘱,“这几天先不要演你那个话剧了啊。”
顾以诚面不改色,谨遵医嘱,“好嘞,谢谢您。”
在窗口等着取药的时候,他忍不住小声和文清让发表感想,“咱们这个音乐剧的普及还真是任重道远……”
“过了这么多年,感觉还是差不多,”文清让回忆,“我刚开始在燕城演戏的时候,当天如果不用上场,就在剧院门口发传单。大多数人看都不看,转身就走,好不容易遇到愿意听我讲一会的,介绍半天,人家来一句:不好意思我对话剧不感兴趣。”
“你还发过传单?”顾以诚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感觉有些违和。
“我们那时候宣传的方式都很原始,有时候还去写字楼摆摊,旁边弄块屏幕放视频,一天下来看热闹的人很多,但没几个真买票的。”
文清让说着,看了一眼手机消息,“程导问你怎么样了,说让你回去休息几天。她就是这样的,刀子嘴豆腐心。”
顾以诚点点头,又垂头丧气,“感觉程导好像有点不喜欢我。”
“那倒不至于,”文清让怕他多想,解释道,“她这个人比较严格,担心演员状态不稳定,不是针对你。”
他提起程知意之前参与的一部剧。当时主创们花费了很多心血,男主却因为被星探挖走而中途退出,加上资金出现问题,剧目最终夭折。之后程导再同年轻演员合作时,总会保留信任,那些风头太盛的人,多数是沉不住气的。
对方听完,抬起眼睛小心翼翼问,“……你信任我吗?”
年轻人此刻的模样让文清让产生了一些奇怪联想。看起来有点像只耷拉着耳朵,病殃殃的,随时担心被抛弃的小狗。
“那还能怎么办,”文清让佯装发愁,“搭档是我自己选的,总不能现在换人吧?”
顾以诚因为这句话,心情瞬间明亮了一点。
“那不行,”他得了便宜还卖乖,趁机偷换概念,“说好要对我负责,不能反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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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随后证明了自己是个合格搭档。赶上新年假期的最后一天,所有饭店都在排队,等位的时候文清让建议他少说话,于是两个人坐下来打游戏。顾以诚在这方面悟性不错,水平近来有了质的飞跃,同对方配合默契。
操作间隙,顾以诚悄悄抬眼看文清让的侧脸。追上他的游戏段位或许没那么难,追上他在业内的地位仍需努力。
那,追到他本人呢?
两局打完,还没叫到他们的号。一个穿着皮衣短裙的性感辣妹走上前,中英文轮流说了一遍,问顾以诚能不能交换联系方式。
她看起来并不认识他们,只是单纯来搭讪的。顾以诚用手指着自己的喉咙,摇摇头,又转过去看文清让,眨眨眼睛,一脸纯良。
后者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他嗓子出了点问题,不能说话。”
辣妹一时也没搞懂这意味着什么,转身踩着高跟鞋噔噔几步走到门口的服务员那里,同对方说了什么,没过一会又回来,往顾以诚手里塞张纸条,临走时不住回头冲他招手,眼神热切。
文清让不禁心中感慨,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热情吗。
等女孩走远,他问:“我怎么还成你发言人了?”
“你不是让我少说话嘛。”
顾以诚答得乖巧,对着他摊开那张纸条,上面写着电话号码,微信号,常用的几个社交平台的ID列了一串。原来女孩刚才是去服务员那里借纸笔了。
他坐在那里,耐心地把纸条撕成极其细小的碎片,起身在附近转了一圈,扔到两个不同的垃圾桶。
文清让看在眼里,明白他是为了不泄露那个女孩的隐私。他们相处的这段时间,他察觉到顾以诚心思很细,有时会显得略重,和殷玥那种一看就是沐浴着阳光长大的小孩不太一样。
顾以诚回来时,一副仿佛很后悔的模样,“失策了,应该先加个微信,骗她买两张票再说。”
“为了卖票打算献身了?”文清让唇边含着浅淡笑意,“我明天去和剧组申请,给你加工资。”
“……我不失业就已经很好了。”
顾以诚重重叹口气,“我这两天……一直感觉自己找不到状态,也不光是嗓子的问题,好像突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演戏了,根本没办法进入角色。”
他今天来了之后照常排练,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异常焦虑。此刻话一出口又有点后悔,怕对方因此质疑自己的业务水平。
“那就先别想演戏的事了,放空一下?”
文清让早看出不对劲,才拉他到医院检查,怀疑自己不带他来的话,顾以诚就会一直硬撑。这小朋友方才一直装得若无其事,这会难得袒露心声。凡事说出来总比憋成心结要好。
“嗯,好。”
见顾以诚依旧无精打采,文清让聊起自己以前的经历。
他那时候根本不存在轧戏的情况,一年下来正式登台次数屈指可数,只得去接一些其他工作。商场里的顾客都是路过凑热闹,没人在意这个唱歌好听的漂亮青年是谁;酒吧里那些逡巡在他身上的视线则更加直白,文清让经常会在演出结束后,被前来搭讪的陌生人拦住,甚至还有人问过他,睡一晚要多少钱。
“有一天站在台上的时候,忽然发不出声音,当时以为自己职业生涯到此结束了。”
个中细节,文清让并没有全部道出。他神态自若,仿佛在叙述旁人的故事,在他身上鲜少能看到痛苦挣扎过的痕迹,总是有一层和煦外壳包裹着他,将内心藏起来。
在很多类似的时刻,顾以诚都会意识到,自己再努力,也没办法填补他们之间十多年的空隙,真正地了解对方。
“那后来呢?”他问。
“后来去医院看过,休养一段时间就恢复了,运气还算不错,”文清让继续说,“那次之后我想明白了,人的精力的确是有限的,总归是要有取舍,就看你觉得什么更重要。”
“虽然我也考虑过放弃这行,但每次站到舞台上,灯光一亮,音乐响起的那个瞬间,还是会觉得,这种感觉是没法替代的。”
他的表情温柔而平和,顾以诚目光停留在那张脸上,想起多年前剧院里的惊鸿一瞥,短暂出神。
幸好你没有放弃。
文清让讲完自己的往事,话题又绕回了顾以诚身上,“演戏这件事,其实不用操之过急,你有天赋和热情,也很聪明,慢慢来就好。”
“嗯,我好好调整一下,不能给你和剧组拖后腿。”
文清让闻言却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这些都没有你自己重要。”
或许对方同很多后辈说过类似的话,但此刻顾以诚选择不去细想,一厢情愿把这份关心当做自己的专属。只是这甜蜜心绪里混入了一丝苦涩——如果我不走快一点,怎么有资格站到你身边呢。
一瞬间,他有太多压抑已久的感情想诉诸于口,最终只是轻轻笑了一下,“哥,你真是……”
“嗯?”
“真是说得特别有道理,我回去要仔细想想你刚才的话。”
这句话说得煞有介事。对方弯起眼睛打量他,“怎么听着像糊弄我?”
顾以诚立刻剧烈咳嗽起来,试图蒙混过关。身边几个排队的人纷纷侧目,其中一个默默捂紧了口罩。
文清让不好判断他是不是演的,起身去等位自助区给他接了杯温水。
“你还是别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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