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直(18)
洛宇身旁的李毅也僵了一下,拉着脸往窗边挪了挪。
洛宇一转头,才发现这是魏晋的室友,却见他眼望着窗外完全没有搭话的意思,只得作罢。
中巴驶出了校门,车上相识的人开始三三两两地闲聊起来。申海翻出手机里的聊天记录给魏晋看,压低声音说:“阿紫连姨妈痛都会告诉我。她都快把我当成知心姐妹了。”
“你俩聊了这么久,就没人提出见面吗?”魏晋也极小声地问。
“没有。不过她找我要过照片,我说我丑,不拍照。”申海沉重地收起了手机,“我现在良心很受谴责。但我只有在跟她聊天时才能做自己,而那个‘自己’又跟外形差太远,谁也接受不了……”
“你这算杞人忧天吧。藏着掖着不坦白,又怎么能断定她无法接受呢?”魏晋说这句话时恍惚了一下。
申海沉默了片刻,表情似乎敞亮了些:“你说得对。”他拍了拍魏晋,“不说我啦,你呢?你跟那个直——”
魏晋猛地竖起食指抵住嘴唇让他噤声,隔了几秒才悄悄回头瞄了一眼。
洛宇正戴着耳机闭目养神,脑袋随着车子的颠簸微微摇晃。倒是扒拉在前排椅背上跟人聊天的李毅忽然回望过来。魏晋急忙收回了目光。
“你还说我杞人忧天。”申海低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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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组,来领房间号。”短发女生似乎经验老道,把礼物交给敬老院的工作人员之后便自行指挥了起来,“进了房间打扫一下,要是有老人在就陪着聊聊天,表演个节目,看看有什么能帮他们的。两小时后在大门口集合。”
魏晋抬头去看申海,申海却摆摆手,用口型说:“去吧。”魏晋冲他感激地一笑,转身跟着洛宇去拿了分配到的房间号。
敬老院地处偏远,好在环境设施还过得去。建筑是新的,房间很宽敞,并排放了四个床位,但此刻只有两个老头待在里面。洛宇和魏晋一人拿着扫帚畚箕,一人拿着拖把抹布,刚一走进房门,坐在窗边藤椅上的那个老头笑吟吟地起身,佝偻着背来跟他们握手:“哎唷,小同志们好。”
“……”魏晋咂摸了一下他这称呼。
老头须发皆白,笑脸迎人。另一位看着更老的却坐在床上无动于衷,只眯着眼对他们蠕动了一下皱似树皮的嘴唇,嘀咕了一句什么,便又转过头去了。
“别在意他,他脾气怪,年纪大了这儿也不太好使。”老头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大爷,您两位贵姓啊?”洛宇咧嘴问。
“我姓陈,他姓张。”
陈老头是个健谈的,洛宇扫地他也跟在后面问:“小同志是学什么的呀?数学?数学好啊,我以前还在小学里教过数学呢,真的。”
魏晋拿抹布擦着窗户,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冷不防险些撞到个人,这才发现那古怪的张老头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自己身边。张老头老得身形都缩水了,像颗去了壳的核桃。他正眯眼盯着窗玻璃,凑得太近,鼻尖都快贴上去了。
“张大爷您这是——?”
张老头皱巴巴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倒是雄浑:“检查你擦得干不干净。”
“……”魏晋无言以对,闷头又擦了一会儿,张老头却没挪窝,始终只盯着那一小块地方。魏晋偷眼观察,突然意识到他看着的是窗外。
窗外有个庭院,几个穿得花哨的老太太正在院中一角放着音乐跳广场舞。
魏晋暗笑这老头都半截入土了还色心不死,挤兑道:“我要去擦那边的窗户了,您要不要换个角度继续检查?”张老头稀疏的胡须抖了抖,面无惭色地跟了过去。魏晋忍俊不禁,升起了一种隐晦的同谋之感,故意放慢了手上的动作。
陈老头还在拉着洛宇谈心:“小同志怎么还没谈朋友?现在的孩子真奇怪,那天还有个小女同志告诉我她一辈子不想谈朋友。我在你们这个年纪,都跟我爱人结婚了。可惜她走得早。”
“您还可以再找一个老伴儿啊。”洛宇随口说。陈老头连连摆手:“老啦老啦。我们儿女都看着呢,怎么好做这种晚节不保的事。”
张老头蓦地哼了一声,背着手转身走了:“窗框没擦干净。”
扫了地又拖了一遍,角角落落都清理完了,离集合时间还差二十分钟。洛宇跟魏晋面面相觑,隔壁房间传来了男生齐唱《团结就是力量》的声音。洛宇迟疑地问:“要表演节目……?”
魏晋还没回答,陈老头高兴地一拍手:“小同志们唱首歌吧!”
大爷开了口,自然没法推脱。洛宇当即就把魏晋卖了:“我不会唱,他唱得好。”
“学长!不带你这么坑人的啊!”
“我真不会唱,你看那天KTV里我都没拿过麦。”
提到KTV,两人表情都不太自然。魏晋仓促地清了清嗓子:“那我唱首法语课上刚学的老歌吧。”他干巴巴地唱了起来,“Il est revenu le temps du muguet, comme un vieil ami retrouvé…”
坐在床上的张老头忽然问:“你那唱的不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吗?什么歌词,乱七八糟的。”
“就是那首的曲调,拿法语重新填词的。”魏晋正觉得独唱太羞耻,趁机怂恿他,“张大爷您跟我一起唱吧?不过中文歌词我记不太清楚。”
“好啊。”张老头竟一口答应,站起身运了运气,张口就来,“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魏晋连忙磕磕绊绊地跟上。
张老头拿脚掌打着拍子,自顾自唱得嘹亮,完全把魏晋盖了过去。正在这时,刚才在院子里跳舞的一个阿婆从门外走过,跟他们打了声招呼。张老头更是声若洪钟,一口气拖得极长,憋得老脸涨红:“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默默看着我不作响……”
魏晋索性闭了嘴让他尽情发挥。那阿婆听见歌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又微笑着走远了。
“我想开口讲,不知怎样讲,多少话儿留在心——上——”张老头声音低了下去,强撑着把一段唱完了。陈老头哈哈大笑:“你说你何苦呢?”
张老头恼羞成怒起来,冲着洛宇和魏晋挥手:“走走走,再见!”
出了房间,洛宇忍不住笑了起来:“没想到老年人的生活也可以这么……丰富多彩。”
魏晋没吭声。他在张老头那张去壳核桃一般的脸上看见了自己,悲从中来。
“不知道他入土之前能不能去找那阿婆告个白。”洛宇又说。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句话在魏晋脑中激起了惊人的回响。他一时间脸色都变了,魔怔地望向洛宇——他始终闹不明白洛宇到底看穿了多少。
☆、三七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句话在魏晋脑中激起了惊人的回响。他一时间脸色都变了,魔怔地望向洛宇——他始终闹不明白洛宇到底看穿了多少。
“啊,车在那边。”
回去的路上所有人都没换座位,于是魏晋依旧跟申海坐在一起,洛宇又坐到了李毅旁边。大概是因为刚刚劳动过,人人心情愉悦,谈兴甚高。
“我俩刚才见到的那个老头子特别可怜,一辈子没结婚也没孩子,连个看望他的人都没有。” 后排的一个男生对同伴们说,“而且敬老院里的其他人也不怎么理他……”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呗。”
“但我觉得他人挺好的。”
“那个爷爷我认识。”组织活动的短发女生插嘴道,“其他人说他好像是同性恋,不知道是真是假。”
“啥!那你还把我安排去他的房间!”
“搞个卫生而已嘛,他同不同对你又没影响。”短发女生耸耸肩。那男生心有余悸地皱起鼻子:“一把年纪了,想想都恶心。”
魏晋听着他们的话语,对申海无声地苦笑了一下。申海面无表情,低头玩起了手机。
“其实我觉得不太可信,这种事情他自己不可能主动说,那别人怎么猜得到?”
“听说同性恋会有一些特征啥的,相处久了大概能看出来吧……”
“——是啊,特征挺明显的。”
魏晋的表情凝固了。
洛宇慢慢扭头看向刚才出声的李毅。
“有人总结过,基佬也分好几种的,其中就有一种特别注重身材和保养,用的护肤品比女人还多。”李毅状似无意地扫了前头的魏晋一眼,“爱打扮,永远穿得很讲究,换件衣服能挑一个小时,还能第一时间注意到别人穿了什么衣服、换了什么发型……”
“哈哈哈哈那不就是魏晋么!”一个法语系的女生说。车上有几个认识魏晋的人立即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不认识他的也纷纷转头望来。
魏晋直挺挺地坐在原地,勉强扬了扬嘴角,呼吸困难。
他可以随便想一句打趣的话糊弄过去,或者轻描淡写地一笑了之。他这方面的水平从来不是盖的。但室友猝不及防的恶意劈头盖脸地抽懵了他,脑中竟然半句台词都编不出来,连脸部肌肉都不听使唤了。于是众人目光中的好奇也渐渐演变成了怀疑。
来个人解围吧,拜托了。魏晋瞟了一眼申海,申海却仿佛玩手机玩得物我两忘,始终不抬头。他人高马大,瞧着威严冷峻,一般不会被人往基佬方面联想——但如果在这个关头跳出来引人注目,又另当别论了。
四下仿佛全是细小的议论声,如同虫蚁钻入耳廓肆意啮咬。魏晋闭上双眼,不敢回头去看洛宇的表情。
“跟女生相处像是姐妹,跟男生在一起却格格不入……”李毅还在列数。
洛宇默默摘下耳机,看着前方那道腰杆笔挺的背影。魏晋坐姿端正得近乎不自然,脑袋却微微耷拉着,露出一段清瘦的脖颈。隔得太远,看不出他是否在颤抖。
“还有啊——”
“照你这说法,还不准人健身打扮了,否则就是基佬?”洛宇笑出两颗白森森的虎牙。
李毅没想到洛宇还真敢出来针锋相对,鄙夷之色更加明显,酝酿了一下才说:“一条两条符合当然说不明不了什么,但要是这么多条都符合,听起来也不太像正常人吧!难道说,你都符合?”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转移了过去。
“符合又怎么样,你说的这些特征是妨碍了别人还是威胁了社会啊?”洛宇对答如流,简直像是事先排练过。李毅竟然被抢白得一时语塞。
“也不是威胁社会……”先前那男生在一旁开口,“就是看着有点恶心,你们不觉得么。”
李毅得到了帮腔,登时重振旗鼓:“当然恶心。现在的媒体就会唱主旋律,男人没有个男人的样子,还以此为荣,到处宣扬!搞得讨厌同性恋成了什么罪过一样,他们怎么不去报道同性恋里出了多少艾滋病呢?”
“所以身材好、皮肤好、穿着讲究的男人约等于艾滋病传播体?”洛宇笑着问。
李毅的脸沉了下来:“你在故意曲解我的意思。”
“只是想弄明白你的逻辑漏洞。”
“……”
“我有一个朋友说过,男同确实是艾滋病高危人群,而且骗婚、家暴一样不少。”洛宇蜻蜓点水地扫了一眼魏晋的背影,“但那些人做出那些事,并不是因为他们是同性恋,而是因为他们就是人渣。人渣可以存在于任何一个群体。同样地,无论哪个群体里都有善良正义的人,会无微不至地关心兄弟,会在女性被人渣欺负时挺身而出。有人视而不见,自然也有人全部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