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梦之家(25)
“陆……我、我……”
陆擎森大衣口袋里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是小字,如果不接他会锲而不舍地打个没完。陆擎森简短地回答后挂掉,按了关机。
可是已经晚了。
它好像提醒了容印之,迅速地把那副脆弱的样子收起来,垂下眼睫掩盖住眼神中所有的情绪。
把他的内心收起来了。
“印——”
“你走吧。”容印之把他的手从自己脸上轻轻拨开,“我骗你的,什么事都没有。”
“印之!”
“走!是不是要我撵你啊?!”容印之无端端地发起飙来。见他不动,真的就直接开门把他推出去了,让门板在他眼前“砰”地摔上,任他怎么敲都敲不开。
门的那一侧,容印之把额头抵在门板上,听陆擎森离去的脚步声。
他说“有事千万要打给我。”
哪还有什么理由打给你呢?最后一个理由已经用完了!
哪怕是这么卑鄙的理由,也没有了啊!
他想说的根本不是什么裸照,他想问:你跟小字复合了吗?你能不要跟他复合吗?
还有——你能试试跟我吗?
把身体跌回沙发里面,容印之再次点燃一支烟,给许季桐回了个电话。没等对方开口,他直接说:“学长,我对你撒谎了。”
许季桐沉默地听着。
“我跟他第一次见面,就跟他上床了……然后还有第二次、第三次……不知道多少次。
“他很好的,不会嘲笑我,也不会在意我穿什么。
“我——我喜欢他,想跟他在一起的那种喜欢。
“想拿‘那种照片’威胁他跟我在一起的那种喜欢。”
“你……!”许季桐似乎被他的不正常惊到了,然而容印之打断他,接着说,“学长,我不上那个网站,也没有那样的内衣,我的小裙子更漂亮。
“下次,你要找一张更像我的。”
挂掉电话之前,他依稀听见学长说了一句“你疯了”。
“陆擎森你是不是疯了?”
小字看着他,目光锐利如刀:“你刚才在说什么?你有种再说一遍!”
陆擎森一字一字,简短而清晰地回答:
“我不能跟你在一起。”
“再说一遍!”
“我不能——”
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了他脸上。陆擎森头歪了一歪,小字的手扬着还没放下,他继续说:“我不能跟你在一起,我喜欢别人了。”
“陆擎森,你仗着我追求你就摆架子是吗?”
小字把为了看电影而准备的一桶爆米花摔在他身上,手里要是有饮料,估计会泼他一头一脸。
陆擎森的沉默与忍耐,并不能让小字的怒气有一丝一毫的缓解——他在这个男人的沉默里,看到的是与自己再无可能的固执与坚定。
“你去打听打听,我文字活到这么大对谁低声下气过?!我捧着你供着你!你想要的我全都做到了,你他妈还要怎样?!
“是,我主动追你,我主动复合,所以我他妈就欠你的吗?!就该被你把尊严踩在脚下吗?!
“我对你好一点,就给我蹬鼻子上脸?陆擎森你给我记住,只有我甩别人,没有人能甩我!”
路人围观的窃窃私语中隐约传来“同性恋吵架现场”“是不是那男的劈腿了”等等字眼,在小字的斥责里,陆擎森仿佛已经成为一个负心汉了。
“抱歉。”
“闭嘴!”小字呸了他一口,留下一句恶狠狠的“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陆擎森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再次念了一句“抱歉”,他应该更早点说出来的。
从他下午见到容印之的那一刻起,他就清楚地知道,即使不能跟容印之在一起,他也没有办法再接受小字。他以前并不觉得爱有什么重要,搭伙过日子,跟谁过不是过?老赵说:等你爱上谁,你自然就懂了。
现在他懂了。
陆擎森的人生中,第一次将他的梦想,和他的爱情,重叠在一个人身上了。
可是老赵却没告诉他,并不是爱上了,就可以在一起的。
容印之说“是不是要我撵你啊”,如果他不想走,容印之怎么推得动?将他推出去的,是容印之眼神里写着的“拜托你快点走吧,求你走,不要让我更难堪”。
想要去拥抱他,却又不得不远离;
想要去对他好,却总是让他难过。
明明人就在前方,却仿佛被无形的墙壁阻住了去路,只能徘徊在原地。
陆擎森在这陌生而失控的感情面前,三十年来从未如此困惑和手足无措。
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容印之正在跟傅婉玲吃饭。
傅小姐送给容先生一瓶指甲油。
金色带亮片,她说“看着就很贵气”,招财的。容先生跟她逛街总是买指甲油,偶尔买唇膏。傅小姐什么都不问,似乎了然于心什么都懂,又似乎“关我屁事”一般毫不放在心上。
让容先生心安理得地怀抱着自己的小秘密。
她不问,容先生当然也不说,心安理得地收下她的小礼物。
“这顿我请。”买单的时候,傅小姐从服务生手里拿过了账单,“谁知道是不是最后一次啊。”
容先生一愣,突然明白了。
“不会的。”
“令堂不喜欢你跟我交朋友,小心打断你的腿!”傅小姐毫不留情地挖苦他。
他跟傅婉玲的来往,怕是已经通过许季桐、再通过谢萍,传到母亲的耳朵里了。可有什么关系呢?垃圾儿子已经当了这么多年,大不了再被骂一次“还不如只生一个”。
“不被我妈喜欢却还肯跟我来往的,都是我朋友。”
无论傅婉玲,还是高长见。
傅小姐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吃吃一笑:“叛逆期的容先生还挺帅的。”
“那你要嫁我吗?”
傅小姐轻启朱唇,微微一笑:“你要放弃自己的人生,我可还不想呢!”
我放弃了吗?
坐在母亲面前的容印之想。他可能这一辈子都得不到母亲的一句夸奖,注定无法活成母亲理想中的样子——以前是不能,现在是不愿。
有人给了他希望,用最真实的样子活着也可以被温柔相待的希望。
我可以不要你的夸奖了,那我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活着吗?
母亲坐在小书桌旁安静而专注地看书,并不理会他,好像他并不存在一样。
又来了,容印之想。
从小时候开始,当母亲因为各种理由想要惩罚他时,从来不会打骂,她认为那是没有教养的人才用的方式。
她会无视他。不准任何人跟他讲话,仿佛这个家里从来没有过叫“容印之”的孩子。无论他如何哭泣、恳求、认错,直到母亲消气之前,容印之做什么都不会得到任何回应。
他们交谈,他们吃饭,他们睡觉,他们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就是没有人看他一眼,跟他讲一句话,当他是个幽灵。
那时候他多大呢?忘了。
从他懂事起,那种被最亲近的人抛弃和无视的恐惧,就深深扎根在他的心里,他不知道正常的亲子关系应该是如何的,还年幼的他只知道:达不到母亲的要求他随时可能被赶出家门。
多年以后的事实证明,母亲确实这么做了。
他永远记得他哭到抽噎,说妈妈我会更努力的你看看我,然而母亲只是淡然地把他的手从自己衣角上拿开;
他记得大哥偷偷安慰他,被母亲发现后罚抄课本抄了一整夜;
他记得父母决裂,母亲只带走了大哥,把他留下来面对挣脱掌控后放浪形骸的父亲。
他还记得那个短暂出现的女人。
她不顾容印之怨恨的目光,公然坐在父亲的大腿上,让他摸自己的睡裙:“能把红色穿好看的女人才是真女人,你老婆可穿不来呢~”
父亲说她怎么能跟你比呢,你比她强百倍!
那个同母亲全然相反的女人,容印之哪怕已经忘记了她的长相和名字,可她常穿的那抹飘然的红色却始终烙印在脑海中,成为一个仿佛能够战无不胜的标志。
那时容印之眼中的她面目可憎,是破坏他家庭的凶手,是母亲弃他而去的罪魁祸首——对,并不是母亲不要他,而是如果没有她母亲怎么会走呢?母亲不走,他就不会被留下啊?
可他亦不能否认,她魅力无穷。她跟父亲同居后夜夜笙歌,她总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他憎恨她,嫉妒她,又无比地羡慕她。
她是坏人,可她受欢迎;
她赶走了母亲,她赢了母亲;
她像一个趾高气扬的入侵者,赶走了曾经的女王,堂而皇之地当起了这片领地的主人,轻易地虏获了败者的臣民。
“她好厉害啊,她把我那无人可以挑战的母亲打败了!”
那时容印之十四岁,第一次发现了自己心中竟然存在着对亲生母亲的恶意。
他一边为这样的自己感到恐惧、羞耻和恶心,一边又受到蛊惑一般去接近那件“你老婆穿不来”的红色衣裙。抚摸着那柔滑的质感,像着了魔一样把它套在自己纤细瘦弱的身躯上。
走到镜子前的一瞬间,容印之仿佛看见了一直潜藏在自己心中的梦魇,丑陋、恶毒,让人呕吐。
他真的吐了。
一边吐一边放声大哭,脱下那件可怕的衣服,把光裸的身躯缩成一团蜷在马桶边上,连嘴边的呕吐物都来不及擦去。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何会变成这种怪物?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养成了咬指甲的坏习惯。
然而那女人不久就离开了——母亲可能不在意失去一个丈夫,却决不允许自己的家门清白被玷污。动用了祖辈的关系,几乎断送了父亲在教育界的所有出路。
他一介教书匠,终于还是向现实低了头,向妻子低了头。
生活在短暂却巨大的波澜之后恢复了平静,一如往常。只有容印之知道,他已经孤身一人迈进了走不出去的沼泽。
他偷走了那件红睡裙。
在每一次被母亲斥责之后,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穿着那件从曾经的胜利者身上偷来的铠甲,一边自我安慰,一边自我厌弃。再后来,睡裙与红色,逐渐变成了他能治愈伤痛、战胜烦恼的万能药。
现在想来,那大概就是自己对母亲所能做的,最最微小的反抗。
可是妈妈,你的垃圾儿子终于也有叛逆期了。这一招,已经不管用了。
母亲不开口,容印之也不说话,喝茶,刷手机。“温柔的风景”又给他私信,或许,他可以考虑去认识一下新朋友?
“如果你继续跟傅小姐来往,那就不用再回来了。”母亲把书翻过一页,好像在对着空气说话。容印之却有些高兴,他觉得自己赢得了一场小小的胜利。
“那种女人不配进我们家,你自己考虑清楚。”
“妈,婉玲人很好。”
母亲重重地把书合上。书本在压着玻璃的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仿佛一声警告。
“如果那样的女人叫作好,你让全天下的清白女子都要羞愤而死了!”给自己的茶杯里倒上热茶,母亲毫不犹豫地对一个她丝毫不曾了解过的女性口出恶言。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衣柜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咚。
容印之听见心脏的一声鼓动。
最近他每天都穿着睡裙睡觉,早就已经没再藏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