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mber's Moon(15)
“那是因为你没见过我老爸。他们两个说不定会很谈得来,虽然我老爸不懂得怎样给骂人话裹上糖衣,但本质上是一样的。”
“我第一次觉得你有道理,中士。”
“既然你又开始取笑我了,证明你恢复正常,不再是一位忧郁诗人了,欢迎回来,长官。”
“我从不——”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查克弯腰吻了他,手掌轻轻按着他的后脑,路易抓紧了他的衣领。两人过了好久才气喘吁吁地分开,下意识地四下环顾,担心园丁或者守林人看见他们,晨雾散去了,除了轻轻摇摆的榆树和野草,花园和草地上都没有任何动静。
“我从不‘忧郁’。”路易继续申辩。
“哦,是的,你是我见过最快活的人,一个真正的喜剧演员。”
“你连讽刺也学得很到位。”
“我有一个很棒的导师。”
路易叹了口气,“你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喝一杯茶吗?”
“非常想。”
——
在八月余下的时间里,他们没有再谈起战争,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个血淋淋的、布满铁蒺藜的话题。路易的伤逐渐好转,终于可以丢掉拐杖,先是借助家具或者查克的手臂在房间里慢慢绕圈,然后一点点扩大活动范围,到花园里散步,上下楼梯。
自从公爵夫人回来之后,路易就放弃了铺着厚地毯的土耳其厅,更准确地说,他放弃了整个一楼,带着查克躲进阁楼。这意味着要爬四层楼梯,其中一段还是那种保留给维修工的窄小木梯,夹在一面石墙和一面木墙之间,闻起来有老鼠的气味。但这是完全值得的,这个藏在倾斜屋顶下面的小空间隐秘而舒适,灌满了从天窗倾泻而下的阳光。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这里了,灰尘像一层薄薄的积雪,足以留下脚印。蛛网缠在高高垒起的木箱上,有些箱子大得足以放下一架钢琴,有几个只有首饰盒那么小,打开来什么都没有。角落里还有一些暗沉的乌木箱子,四角包着黄铜,标签上潦草地写着阿尔伯特的名字,里面装着雪橇部件、地质锤和氧气罐。路易稍微有点失望,考虑到这是阿尔伯特叔叔的物件,这些箱子里至少会有一个木乃伊才对。
遇上下雨天,他们就点亮一盏从木箱里翻出来的老式提灯,在地板上缓慢地做爱,雷声和雨声会盖过喘息和偶尔的低叫。查克躺在偷来的毯子上,借着微弱的灯光打量路易的侧脸和赤裸的肩膀,路易察觉了他的目光,露出半个微笑,问他是不是有什么想说。
我希望我们不用回去,查克想这么告诉他,我想一直和你呆在这个发霉的阁楼里。
“没什么。”他回答,雨水喧哗,抽打着天窗。
路易伸手摸了摸查克眼角的疤痕,他最近很喜欢这么做,可能是亲吻的替代品。少尉坐起来,打了个寒颤,重新穿上衣服。查克草草地套上裤子,走到倾斜的窗边,看着外面的大雨,灰色的树梢在风里摆动,屋顶老旧的木结构时不时发粗细微的嘎吱声。
“查尔斯。”
查克转过身,看着路易。
“我们下周就要回比根山去了,也许是星期三,最迟星期四早上,我会给米尔斯顿上尉发一封电报。”
“噢。”查克迟钝地发出了一个没什么意义的单音节,阁楼里的潮湿寒意忽然变得很明显,咬啮着他裸露的皮肤,“好的。”
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假期结束,你和我也结束了。路易用一个生锈的金属餐盘做镜子,扣上所有纽扣,打好领带,把外套搭在手臂上:“今晚见?我会把窗打开的。”
“今晚见。”
他们每晚都睡在一起,有时候做爱,有时候只是躺在一起。离开大宅的前一晚就是这么过去的,两人在黑暗里听着对方的呼吸,都知道对方没有睡着,但是没有说一句话。
“我能问是为什么吗?”熹微晨光从窗帘缝隙透进来,查克打破了沉默。
路易挪动了一下,枕着他的肩膀:“什么?”
“为什么不去指挥部。”
“我是个士兵,查尔斯,士兵不离开前线。”路易爬起来,冷空气趁机钻进毯子里,“起来,我们准备走了。”
这是星期四。九月,寒意已经很明显了,散发着一种冷漠的矿物气味。路易换上了制服,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从裤腿到帽檐都一丝不苟,不管是嘴角还是眼睛里都不再有笑意。查克发动了卡车,手臂搭在车窗外面,看着这位陌生军官和他的母亲道别。路易提着行李上车,冲查克点点头。
军用卡车碾过碎石路,宅邸在后视镜里逐渐缩小,最后被枯黄的树林完全遮住了。
他们刚好在午饭时间到达比根山空军基地,机库和停机坪上都空荡荡的。路易打开车门,被查克叫住了。
“这就是了?我本来想,我是说,我们还没有道别。”
“我们在同一个基地服役,为什么要道别?”
“我以为——”
“什么都不要以为,中士。”路易扶着车门,看着他,“你没有忘记我们讨论过的条件吧?”
“记得很清楚,长官。”
路易盯着他看了一会,碰了碰帽檐,关上车门。
注1:
1942年8月18-19日夜间的迪耶普战役(Dieppe
Raid),共6000余名步兵参与,大部分是加拿大军人,伤亡率高达60%。英国皇家海军和空军提供支援,其中海军损失1艘驱逐舰,33艘登陆艇,空军损失106架飞机。
第18章
查克去见的第一个老朋友是心爱的B17轰炸机。这架画着抽象狮子的庞然大物还停在查克上一次见到它的地方。乔迪正在清洗机枪,一看见查克就大叫一声,从梯子上冲下来,惹得机库里的其他人都看了过来。小个子机枪手来势汹汹,有那么几秒钟查克以为自己要挨一拳了,乔迪一把抱住他,用力拍打他的背,声称查克欠他两个星期的啤酒。
“这是勒索。”查克抗议,但还是笑了起来。
“这是赔罪,你消失了一个世纪,我和利奥到处问过了,没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利奥现在在哪?”
“当然和娜塔莉在一起。”
“那是谁?”
“你到底还打不打算请我喝酒了?”
他们去的是地勤的酒吧,时间尚早,里面没多少人。乔迪就像一台被喂了很多硬币的点唱机,只要没人来拔电源,就会一直唠叨下去。“这位娜塔莉,”他告诉查克,用拇指揩掉嘴角的啤酒泡沫,“是个调度员,在无线电部门,卷发,很爱笑,不用回忆了,你没见过她。她和利奥已经偷偷恋爱两个月了。没想到,对吧,为什么女孩会喜欢那种死板的家伙?我一直没有想通。”
查克想指出自己在喜欢死板的家伙方面也有一点经验,但这不是个合适的话题,他咬了一口炸鱼,尽量显出非常惊讶的样子来,主要是为了配合乔迪。
“你呢?这段时间消失到哪里去了?”
喝酒,上床,扮演衣冠整齐的猴子,深陷在一个已经破灭的幻觉里。查克指了指自己眼角的疤痕:“休养,你知道的,我受伤了,做些后勤工作。”
“什么后勤工作?在哪?”
“布里斯托尔基地。”他随口说了一个远离伦敦的机场,寄望于乔迪不会真的去查证,“接接电话,帮忙整理出勤纪录表什么的,非常无聊,没什么值得提起的事。”
“林登少尉也是今天回来的。”乔迪眯起眼睛,“你们都在布里斯托尔吗?”
“什么?不是。”
乔迪发出短促的笑声,“特权阶层。”
“对。鬼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查克擦了擦手上的粗盐粒,转移了话题,“你没有去迪耶普吧?”
“没有,英国佬需要轻型轰炸机,不是我们的大家伙。有一架飓风落地的时候就着火了,地勤勉强把飞行员拉了出来,他叫巴德,你有印象吗?我好像在酒吧里见过他几次。很快转到伦敦的医院去了,熬了四五天,还是咽气了。他可怜的老爹前几天来领遗物,没留下多少东西,几本书,一叠信,一些衣服。”乔迪冲啤酒皱起眉,“帮我个忙,好吗,要是我不小心去喝了一杯,把我的杂志全烧了,别寄给我妈,她会犯心脏病的。”
“别傻了,你一死,我和利奥会马上瓜分你的财产。”
乔迪往他脸上扔了一根薯条。
重新适应比根山基地的节奏并不难,就像重新戴上一双磨损得刚刚好的旧手套。沿海的几个基地都还在舔伤口,缓慢修复迪耶普战役带来的损失。美国第八航空队的常规轰炸任务并未中断,继续破坏德国人的雷达设施和造船厂。查克没有再见到路易,起初他以为这单纯是因为时间对不上,毕竟喷火小队的安排和轰炸机队差别很大,然而再过了一周,事情就很明显了,路易在躲着他。
第一次是在酒吧里,军官的酒吧,因为没人弹钢琴,显得比其他夜晚安静,在查克看来,甚至有点阴郁。他是跟利奥和乔迪一起来的,进门就看见了坐在吧台旁边的路易,又是一个人。就在查克犹豫要不要过去搭话的时候,路易往他的大致方向瞥了一眼,目光没有在查克身上停留,几分钟之后拿起外套走了。自此之后再也没有在酒吧出现过。
应该是没有看见我,查克躺在宿舍硬邦邦的行军床上,对着漆黑的天花板辩论,我们又不是敌人,不至于故意躲着。
第二次就没有疑问了,是在值班飞行员的休息室里,路易正在听电话,匆匆在一个封面脱落的笔记本里写着什么。听到开门的声音,少尉下意识地看了过来,四目相投的时候他明显僵硬了一下,很快移开目光,继续对话筒悄声说了几句,挂断,从笔记本里撕了一页,冲查克点点头,侧身从他旁边挤过去,一副要全速逃跑的架势。
查克一把抓住路易的手臂,不让他出门:“这是怎么回事?”
路易看了一眼走廊,再把视线转回来:“我不明白你指的是什么,中士。”
“你当然明白,你像躲传染病一样躲着我。”
“我没有。”
“你真的打算装傻吗?”
“现在不是谈这件事的好时候。”
“那什么时候能谈?”
路易想把手臂抽回来,但查克攥得更紧了,路易叹了口气,“中士——”
两个飞行员走下楼梯,脚步声和谈笑声清楚地传了过来,查克松了手。那两个军官似乎没有留意到这个动作,立正向路易敬礼,少尉敷衍地点点头,匆忙走了。一扇门砰然关上,声音在走廊里回荡。
我不明白。当天晚上查克再次向天花板申诉,乔迪在房间另一边打鼾,利奥不在,和娜塔莉去了乡村舞会,这是违反规定的,但只要没人把这件事捅给上级军官,大家都乐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查克翻了个身,对着墙壁,他没有忘记自己在林间空地上答应过什么,但查克想象中的“结束”是低调行事,而不是直接退回“陌生人”的领域。路易没有理由这么对待他,他以为两人至少可以维持夏天前的状态,
你们夏天前是什么状态?一个小小的声音在他脑内发出讥嘲。
这个问题查克自己也答不上来。
第二天他醒得很早。蹑手蹑脚离开了宿舍,向军官的住处走去。这是个寒冷的早晨,沉重的冻雾像勾兑过的牛奶一样在跑道上流动,把能见度压得只剩下二三十英尺,机库变成一个边缘模糊的阴影,在查克走近的时候缓缓出现,然后缓缓隐没在雾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