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mber's Moon(4)
火光冲天而起。
——
12月7日早上九点半,警报解除的信号响起,尖锐而悠长,如同丧钟,在浓烟和废墟之中回荡。
——
查克临近傍晚才找到乔迪和利奥,两人都没有受伤,但和他一样满脸尘土。他们被防空警报吵醒之后逃进了最近的掩体,但是一颗高爆弹震塌了一小段地下通道,困在里面的士兵们徒手挖了两个多小时,才清理出一个缺口,像土拔鼠一样钻出来。
当晚大部分人睡在布满弹坑的空地上,因为建筑物要不是有倒塌危险,就是已经倒塌了,电话线部分抢修完毕,但供水和供电依然中断。储存木材的仓库还在燃烧,没有什么办法可想了,只好拦起来,等它自己耗尽燃料。查克靠着半截烧焦的断壁,远远地看着照亮夜空的橘红色火光。有人在黑暗中哭泣,不知道是谁,他也不想知道。
“我想回家。”乔迪忽然说道。
查克没有回答。
12月8日依然被烟雾笼罩,港口里许多浮肿的尸体没来得及处置,漂在被机油污染的海水里。工程兵忙着填补跑道上的弹坑,以便带着物资从本土来的运输机能降落。查克没有听到罗斯福的国会演讲,因为他和他的小队接到命令,要在中午之前把侥幸逃过一劫的唯一一架B17轰炸机带回本土。除了这一只幸运的钢铁大鸟之外,瓦胡岛上的重型轰炸机基本上全军覆没,已经不足以组成一个中队了,但为了兑现罗斯福对丘吉尔许下的增援承诺,刚刚成立的第八轰炸机大队在好几个星期的犹豫不决之后,终于松口同意至少派“一些”飞机到英国去。1942年2月4日,查克、乔迪和利奥作为这“一些”飞机的机组成员,从大西洋的一艘航空母舰上出发,飞往比根山基地。
海岸线在左前方出现的时候,乔迪离开机尾的炮塔,到驾驶舱来张望:“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地方,我的意思是,你一直知道这个岛存在,你也一直想来,但是没想到会坐着轰炸机来,你们明白吗?”
“你话太多了。”查克漫不经心地回答。
“我是在这里出生的。”利奥说。
另外两个人都瞪着他,最后是机枪手大声喊了一句“什么?”
“我十二岁前都住在伦敦,后来我妈改嫁了,我跟着她搬到美国。我爸爸还住在伦敦,1940年空袭的时候死了。没什么特别的。”
“没什么特别的?”乔迪反问,“这简直是连载小说,题目是《复仇之路》什么的。”
“拜托不要在我耳边大喊大叫,乔迪。”查克说,重新把目光转向远处的陌生海岸,“我很遗憾,你知道的,关于你父亲。”
利奥略微点了点头。
“这就是你参军的原因吗?”
领航员耸耸肩,没有再说话。
比根山基地在伦敦东南,前年夏天一度被纳粹空军轰炸到彻底停摆,延时炸弹留下的伤痕现在还清晰可见。飓风和喷火战斗机散落在停机坪上,不成队列,互相隔得很远,典型的战时安排,以防在遭到袭击的时候同时被摧毁。B17轰炸机降落在最靠近机库的跑道上,一个穿着皇家空军深蓝色制服的人等在草地上。乔迪把查克推到最前面,这个中部烟草田里来的大男孩挺直背,向那个英国军官走去,假装自己对此很有经验。
“下午好。”英国人说,打量着查克的新肩章和粗糙的陆军制服(*01),他比查克矮一些,不得不略微仰起头,但态度上比查克高出二十厘米,他的眼睛在英格兰东南潮湿的阳光里看起来是灰蓝色的,“恐怕我要先为米尔斯顿上尉道歉,他今天到伦敦去了,留下我接待从新世界来的朋友。我叫路易?林登,见到你们很愉快。”
“查尔斯?辛克莱。”查克报上自己的名字,犹豫了一下,补上“长官。”
“辛克莱中士。我之前的理解是,我们慷慨的盟友会派‘一些’飞机过来,复数。”他们都看了一眼孤零零地停在跑道上的B17,“你的轰炸机中队不应该同时到达吗?”
“没有中队,长官,只有我们。”
“我能问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长官。”
“也许你的上级没有理解情况的紧迫性。”
“我不知道我的上级怎么想,长官,我只是遵守命令。”
英国人没有回答,略微挑起了眉毛。查克开始讨厌这个人了,从笔挺的制服到这种隐隐约约的傲慢都令人不快。要是对话再继续下去,查克很可能忍不住把这个想法直接说出来。幸而少尉的注意力转向了乔迪和利奥,彬彬有礼地问他们的名字,感谢他们支援皇家空军,提议带他们四处转一转。
“我喜欢他。”一小时之后,乔迪宣布,趴在窗口,目送林登少尉走向指挥部,像只兴奋的小型犬,“你们听到他怎么说话了吗?他说‘见到你们很愉快’,不是‘很高兴’,而是‘很愉快’,就像电影台词。”
“证明他有一个古板的木头脑袋。”查克说。
“你只是嫉妒了。”
查克皱起眉:“我有什么好嫉妒的?”
“我打赌你不会拼写‘愉快’这个词。”
“我当然会,见鬼。你为什么要帮英国佬说话?你才认识他一小时。”
他们看向利奥,想让他来解决分歧,但领航员已经爬到床上睡了,背对他们,连外套都没脱。查克摇摇头,把几件制服从背包里拽出来,塞进散发着樟脑气味的柜子里。
这个世界似乎故意要和查克过不去,他接下来每天都不得不和林登见一次面。因为英美联合指挥部的某个——用乔迪的话来说——“用屁股想出来的决定”,查克还必须兼任后备战斗机飞行员,支援永远缺少人手的喷火小队,而这个小队的领队恰好就是那位不苟言笑的少尉,每天下午和查克一起跋涉到偏僻的备用机库去,教他开一架看起来十分疲惫的喷火I型战斗机。
“它为什么是粉红色的,长官?”
“伪装色,中士,这是侦察机。”
“无意冒犯,长官,它看起来更应该摆在游乐场里。”
“我会把你的意见提交给指挥部的,说不定下次他们会用金色。”
“这是个玩笑,对吗,长官?我看不出来,因为你不管说什么都是同一个表情。”
对方摇摇头,露出半个似是而非的微笑,查克没有预料到这个反应,不由得盯着他看了一会。路易拍了拍机身的钢板,示意他关上舱盖:“好好对它,辛克莱中士,不要坠毁。”
后备机库里存放着的大部分是带有特殊涂装的侦察机,另外还有两架老旧的无畏式战斗机,查克好奇地把头探进驾驶舱,里面落满灰尘,看起来已经好几年没人碰过了。路易并不阻止他的探索,倚在门口,时不时回答一下查克的问题,大多数时候走神了,眺望着乏味的冬季荒野,好像在找什么查克看不到的东西。机库不远处有个小土坡,上面栖息着两排十字架,查克随口问这是不是附近村庄的墓地,路易没有回答。
“这和我想象中不一样。”返回基地的路上,查克说,打破了堆积已久的沉默。
“你想象的是什么?”
“去把德国人的潜艇基地炸上天。但是我来这里快两个星期了,长官,没有去过比食堂更远的地方。”
“我们需要至少二十架B17轰炸机,另加大约三倍的护航机,辛克莱中士。”英国人轻声回答,疲弱的夕阳照亮了他的侧脸,把他的眼睛映成一种带灰的深蓝,暴风雨季海峡的颜色,“我相信你是个出色的飞行员,但如果只有一架‘飞行堡垒’,你在海上就是一个理想的靶子。”
“悲观的想法,长官。”
“讲求实际的想法。”
“你可以叫我查克的。”
“我不会这么称呼你的,辛克莱中士。”路易说,用的是一种就事论事的语气,就像人们谈论下个不停的雨。
“只是想对你表示友好而已,长官。”
“这里是空军基地,不是桌球俱乐部。”
“在我们那——”
“你不在‘你们那’,最好尽快习惯这一点,中士。”
“我能说一句实话吗,长官?”
“我不见得能阻止你。”
“你是只傲慢的冷血动物。”
路易停下脚步,打量查克,并不显得恼怒,只是好奇,就像人们审视从未见过的新物种。查克瞪了回去,打定主意不示弱。最后是路易先移开了目光。
“你想听一个建议吗,中士?”
“我也不见得能阻止你。”
“在这里,当一只冷血动物会活得轻松些。”
查克想问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两人已经走到雷达站了,他们总是在雷达站分道扬镳的,今天也不例外。两人都没有道别,查克大步往宿舍的方向走了一会,忍不住回过头去,少尉已经不见踪影。当天执行巡逻任务的飓风战斗机小队正好返航,三架,引擎轰鸣,拖拽着长长的影子,在夕阳中降落。
注1:
陆军航空队成立早期并无制服,飞行员穿陆军制服。
第5章
查克当晚独自去了酒吧,因为搭不上便车,只好走着去。一般而言他是会和乔迪一起行动的,但今晚升起了一轮明亮的轰炸机之月,机枪手被皇家空军的布伦海姆轰炸机队借走了,现在多半已经飞到加来上空。这轮满月触发了英美联合指挥部的又一轮激烈争执,英国人坚持这是轰炸潜艇基地的好时候,美国人认为这纯粹是浪费弹药,拒绝把珍贵的轰炸机“丢进一片黑暗里胡乱摸索”。结果是查克和他的B17继续像装饰品一样摆在机场上,一无所用。
比根山基地附近有两家酒吧,只隔了一个街口,但感觉上就像隔着拉了铁丝网的国境线。飞行员们去的是有钢琴和木质雕花饰板的那家,有桌球和低矮天花板的那家招待的则是地勤和通讯员。这两群人虽然在基地里合作无间,但私下里从不往来,遵守着一条隐形的界线。查克没有这样的顾忌,他两个地方都去,轻轻松松地混迹鹰和企鹅之间。
他在漆黑的路口犹豫了一会儿,被音乐和笑声吸引,走向飞行员的酒吧。推开门的时候灯光和歌声像照明弹一样炸开,小圆桌被推到墙边,清理出一个临时舞池,喝得半醉的军官们脱掉了制服外套,东倒西歪地互相倚靠着,高声合唱一首关于漂亮女孩和轰炸机的歌。查克贴着墙壁挤到吧台边,酒保是个高瘦的老头,灰白头发下面是一张窄而长的脸,像只银灰色的杜宾犬。他专心致志地擦着手里的玻璃杯,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这件脆弱的玻璃制品上。查克坐到唯一一张空着的高脚椅上,点了威士忌,不加冰。杜宾犬瞥了他一眼,放下软布,转身去拿酒。
坐在右边的军官喝完了酒,把几个硬币丢在吧台上,拿起外套走了。查克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吧台旁边的其它顾客,呆住了。“其它顾客”显然也愣住了,两人隔着一张空椅子瞪着对方,谁都没有说话。查克思忖着现在还能不能逃跑,但杜宾犬恰好在这时候回来了,砰地把宽口玻璃杯砸在美国人面前,截断了退路。
“你介意我坐你旁边吗,长官?”
路易不置可否地耸耸肩,移开视线,抿了一口黑啤酒。
查克轻轻把杯子往右边推了二十厘米,自己跟着挪到旁边的高脚椅上。路易喝完了杯底剩余的黑啤,抬手叫来酒保,示意续杯。他看起来已经在这里待了好一段时间了,没穿制服外套,松开了领带,衬衫袖子卷到手肘。在泛黄的昏暗灯光里他看起来更像个来错地方的唱诗班男孩,而不是军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