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溺(22)
“李笠!”
工作日的上午,李笠坐在办公桌前被同事拍着肩膀叫全名,才从走神中清醒过来。
“怎么了?”他抽出纸巾擦拭额前的冷汗,对同事露出微笑。
“有个当班老师没赶上高铁,下午我排个课给你,就一个小学兴趣班,让小赵做你助教,你可以吗?”
“我没问题。”李笠一口答应,“小赵那边呢?我记得她还没从老家回来。”
李笠看向桌上的台历。他到哪做事都很细致,不仅自己的安排会详细记好,同事的安排也会记上一笔。
“小赵早回来了,她跑到网红店吃烧烤,发朋友圈都不晓得屏蔽我们。”同事把教案拿给李笠,仔细看着他的脸色,问,“你是不是没吃早饭?我看你脸上都没颜色。”
李笠摇摇头:“吃了,是最近肠胃不好,不消化。”
同事劝他:“肠胃问题不能拖,要去看医生,不然严重了吃不下喝不下,人就垮掉了。”
李笠笑着点头:“有空就去。”
午间,办公室其他同事都去外面吃饭,李笠习惯用保温桶带午餐,就坐在桌前没有动。
他打开保温桶,里面盛着浅浅一层清粥。
初八以来,也就是和夏勉的关系结束后,李笠就不太吃得下东西了。一开始只是食欲不好,每餐减半再减半,后来演变成吃什么吐什么,连喝水都会一阵恶心。
李笠只能拿没味道的清粥硬塞,而且粥必须熬得又稀又烂,像白水一样,他吃了才不会马上吐出来。
办公室没有其他人,李笠静静盯着电脑屏幕,那里用他班上小孩子的合照做桌面,每张笑脸都十分可爱,可以转移他的部分注意力。他用汤匙将寡淡无味的白粥喂进嘴里,刚刚吞咽下去,就立刻胸闷反胃,忍不住干呕一下。他捂着胃部,强迫自己吃第二口、第三口。
下午小赵来时,李笠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
小赵和李笠一样,是培训机构里唯二的Omega,实习期就给李笠做过助教,两人是前辈后辈,也是难得的好朋友。
“李老师!”
别人叫李笠“老师”,是因为他的本职工作是中学老师,小赵这么叫他纯粹是和他关系好,叫来当昵称用。
“我给你带了家乡特产。”小赵把三五个纸袋拎到李笠桌上,笑着说,“其实不是我在家乡买的,那多难带啊,我是回来后在网上搜‘xx特产’,直接买到这里来的。”
李笠不跟她客气:“谢谢,我也给你带了新年礼物,下次请你吃饭时带给你。”
小赵笑得眉眼弯弯,显然是期待的样子。
下午的课是小学兴趣班,虽然学生年龄小,闹起来要人操心,但李笠和小赵都是对孩子有耐心的人,完成得还算轻松。
课上到半途李笠脸上又没有颜色了,嘴唇泛着乌紫,讲话声音又细又小,跟他平时判若两人。他中途离开两次,小赵起先没有在意,等到课上完后,李笠扶着墙走进卫生间,她等了十分钟都没见人出来,这才醒悟到李笠的身体状态不对劲。
“李老师?”
她把单人卫生间的门敲开,发现李笠竟然伏在盥洗池边呕吐,双腿抖得厉害,近要不能支撑他站立。
“李老师?”她吓到了,走过去搀扶他,“你怎么了,是不是吃坏肚子了?”
李笠拿肘部轻推她:“没事,你先出去,我吐得很脏。”
其实他吐得一点也不脏。他一下午吐了三次,根本没东西可以再吐了,就连酸水都吐不出,只是一个劲的干呕,胃里抽缩痉挛,痛得他没办法挺直上身。
“救护车?”小赵有些慌神,“要不要我给你叫救护车?”
李笠笑话她:“你太夸张了。我很快就好,你先出去,一会我送你回家。”
小赵不敢放他一个人,就拍抚着他的背说:“你吐吧,一点也不脏,我给你拍背顺气。”
李笠再次对她笑笑,不想让她担心,就捧水漱了几次口,忍痛直起上身,一边用纸巾擦干唇边水迹,一边对她说“没事了”。
他若无其事地开车送小赵回家,小赵坐在副驾驶滔滔不绝地说着趣闻趣事,试图调动李笠的情绪。可惜李笠实在又痛又累,最多配合她笑笑,就目视前方不说话了。
等红灯时,小赵突然扭过来,把身体面向李笠,指着自己脖颈上腺体的位置。
“你是在治疗这个吗,因为吃药有副作用,所以才会吐?”
小赵问得奇怪。李笠没明白过来:“我没有在治疗。为什么这么问?”
小赵歪头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之前在机构里不明显,现在我和你一起坐在车里,就有点明显了。我开始还想是不是你在车里放了茶叶,但是仔细一闻,应该是……你的信息素吧?虽然我从来没闻到过。”
让人误以为是茶香的,带着一丝苦味的甘甜,是李笠的信息素。
李笠怔怔地望着她,耳朵嗡鸣,仿佛被重车当头撞击。
“你闻到了……信息素?”
“我也不确定啦……但是我的Omega直觉告诉我,那就是你的信息素。”
李笠伸手摸到脖颈处,指尖颤抖,想到一个让他灵魂都战栗起来的可能。
时近傍晚,市立医院人来人往。李笠在消毒水气味的环绕下做了一系列检查,拿号排完长长的队,见到了接诊他的产科医生。
“恭喜你,孕九周,B超可以看见胎心胎芽,宝宝发育还算正常。”
医生拿B超图给李笠,指着上面某个含糊不清的小点说,“你看得到吗,这是你的宝宝,现在他还太小了,你可能看不清楚,等到了十二周,宝宝基本成型,你就能看清他大概的样子。再往后到十四周,他的小身体就都可以分辨出来了。”
如同世界上所有光线都被拢聚成一束,李笠望着那个小点,除此以外什么都看不到。
他双眼含泪,睁大模糊的眼睛指着那里,怎么看也看不懂,就急切地问:“是这个吗,为什么我看不清楚,他是不是不太好?”
“你不要着急。”医生安抚他,“你现在未婚,那宝宝爸爸来了没有?”
李笠将手握紧,胸口大幅起伏,努力平稳自己的呼吸:“他没有来。”
“为什么没来?”医生翻动病历,拿出李笠的检查报告,“他一定要来的。你肯定很疑惑,你的腺体被破坏了,怎么还能够怀孕?其实这是有例外情况的。首先你要知道,Omega和Alpha的生育能力很强,结合在一起时,怀宝宝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以前也有腺体受伤的Omega以为自己不能生育,和Alpha配偶发生性生活时没有刻意避孕,不仅顺利怀上宝宝,腺体也跟宝宝一起获得新生。”
医生把资料拿给李笠,引导他看到某个数据,“不是所有Alpha和Omega都能遇上这种奇迹,你看这个数据——90%,说明这些Alpha和Omega的性激素匹配度都高得出奇,至少也是90%。匹配度高到这种程度,别说腺体缺失,就算生殖器官是畸形或残缺的,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李笠打着抖,从医生手中拿过资料。他把薄薄的纸张捏在手中,怎么也止不住眼泪。
滚烫的泪水滴落在纸上,氤氲了那个被人称作奇迹的数字。李笠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第一眼就被夏勉吸引,因为他还未出生就注定会爱上夏勉,无论这是老天的安排,还是人类基因序列的内在逻辑,都因一个“90%”得到证明:他和夏勉是彼此的另外半边灵魂。
医生沉默一会,等李笠的情绪稍微缓和了,才将语气转变得严肃一些,继续说:“我为什么说宝宝的爸爸一定要来?因为现在宝宝的发育虽然还算正常,但是你作为胚胎着床的母体,情况并不乐观。父母过高的性激素匹配度会让宝宝极其需要父亲的存在,也就使得妊娠期的Omega必须得到Alpha信息素的陪伴和安抚,不然无法正常分泌孕期所需的激素。特别是像你腺体有缺陷,如果怀宝宝需要的激素水平是这么高——”
医生将手抬到肩高处,又将手往下压,停在腰高处,“你现在给宝宝的就只有这么低。加上你早孕反应严重,身体处在营养不良的状态,稍有不慎就有流产危险,你告诉我,你多久没有正常吃饭了?”
“流产”二字让李笠打了个寒噤,他拼命想:多久了?距离夏勉说“到此为止”开始,已经过了多久了?
他浑浑噩噩,连今天是几号都不记得。
“大概有半个月。”他说。
“你看,半个月。”医生的语气越加严肃,“宝宝才八周大,你就有半个月没有摄入足够的营养。我看你腺体再生情况也不好,激素水平乱七八糟的,应该是没有和宝宝的爸爸见面吧?你不能和他分开太久,要是再这样下去,很大可能挺不进孕中期。”
腺体、激素、孕早期、孕中期……这些词接连抽空李笠肺中的氧气,将他逼到窒息的边缘。
他全身上下都像在受剐刑,有人拿刑具一片片割锯他,从他身上拿走鲜血淋漓的骨肉。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受“剐刑”了。
“我要怎么办……我怎么做才能保住他?”他哽咽着问,“我是不是不能一个人把他生下来?”
时隔八年重逢,李笠信誓旦旦说“不会怀孕”,求得一段由夏勉全权支配的关系。在夏勉切断这段关系的半个月后,李笠发现自己怀孕了。
命运的隘口从天而降,李笠卡在中央,没有半条退路。
医生回答他:不能。
他不能一个人生下小孩。
这就意味着如果没有夏勉,他将会和八年前一样,失去腹中一团鲜活的肉,失去人生中的第二个孩子。
第二十一章
噩梦惊醒的夜晚会带来一身冷汗,脑中有根神经持续拧痛,令人无法重新入睡。
夏勉早已习惯这种感觉。
他喘着粗气惊醒,侧躺在床的一边,怀中空了一个人的位置,手臂向前环着,好像他熟睡时抱着什么人似的。
他翻身起床,熟练地洗漱、换衣、吃早餐,坐在笔记本前开始办公。
他因公出差,已经在大洋彼岸的酒店住了十余天。
周围来来往往都是西方面孔,彼此用英语交谈,跟他在国外的八年没什么两样。工作安排紧凑,一天行程从早排到晚,他没有多少自由时间,也没有闲情逸致去思考工作以外的事。
这样就很好。
天亮后助理来敲门,问夏勉是不是能出门了。他们今天要参与重大会议,从酒店到开会地点有一个小时的车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