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森林(2)
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一盏落地灯,其余的家具不是没装就是还在路上,先前他对组装这件事毫无兴趣,现在这样看着,又觉得后悔起来。
实际上他不是那种享受单调的人,他在国内的家里,整间房都堆得满满的,有时候玩得起劲了,连落脚的地方都难找。
只不过大部分东西都不是他的,比如那个一米二的大熊猫,那一套玩具厨房,还有那个常年落灰的椭圆机,以及放在玻璃柜子里的各种收藏。
陆见森喜欢往他房里添置各种东西,然后找各种借口去他家玩,有时候他们只是坐在床上晒太阳,一晒就是一整个下午,他听陆见森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困了就钻到他臂弯里打个小盹。
那时候时间都是柔软的,晃晃悠悠地走不快,他看着陆见森微张的小嘴,摁着自己嘴巴,想吻他,又惴惴不安。
向海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了陆见森唇上,不像那时候润得泛水光,倒是有些干得起皮,他站起身来,准备去外面烧点水。
一打开门就见姚承安姿势怪异地站在门口,他还没开口,对方就接了话:“我洗衣服呢,洗衣服,你不困啊,这么晚了……”
“别洗。”向海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絮絮叨叨,把身后的门紧紧拉上,拒绝的意思明显,“安静一点。”
“啊——好,好,我也觉得这么晚了不适合洗衣服哈哈……”姚承安讪讪地圆着话,后退着往自己房间走去,见向海完全没有理他的意思,又抑制不住好奇,“那个人,是谁啊?”
向海没有马上回答,他倒了热水壶里的水,有些愣神地看着水龙头里的水流哗哗地落下。
姚承安觉得有些自讨没趣,时间也不早了,困得有些无法思考,便打了个圆场:“哎,你不想说也没事,早点休息吧。”
“他是一个朋友。”向海总算是开了口,脸埋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朋友?以前没见过啊。”
“嗯,国内的朋友,来了这边读书。”
“哦,这样啊。”姚承安挠了挠后脑勺,“我看你这么急地赶出去,还以为是什么很重要的人了呢。”
“……没,”向海摁下了热水壶的开关,转过身来,“就是一个普通朋友。”
姚承安没听出来“普通朋友”的奇怪语气,他的中文只是交流没问题的程度,还不到理解词语的微妙含义,再加上人直得不能再直,根本想不到那个方面,也就没再追究:“这样啊,成,我睡了。”
“嗯。”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徒留下热水壶烧水的蜂鸣声,向海盯着热水壶,手插进裤兜里,才发现陆见森的手机还在他这里。
他掏出来,拿在手里转着,手指敲在屏幕上,发出闷响来。
这竟是他几年前送给陆见森的手机,拿自己竞赛的奖金,和平时攒的零花钱,送了陆见森最新款的iPhone做十六岁的生日礼物,被陆见森父亲大骂了一通。
他至今都还记得陆父一身西装革履下班回家,看见他拎个礼物包装都没有的盒子递给陆见森,操起门口的扫把就追着他骂,说他小小年纪送什么不好,净知道乱花钱买这种荒废学业的玩意儿。
虽然那天他因为这事快跑断了腿,但结果还是好的,一方面是因为陆见森很开心,不知道是因为他送的手机还是他逃得狼狈,另一方面,陆父虽然没收了那台手机,说是十八岁以后才能用,但建议了他俩写信交流。
——他买手机的初衷也就是因为两人不在一个高中了,他的学校又是寄宿制的,陆见森为了等他晚自习下课到就寝的十分钟,要早早地在宿舍旁的围栏外等他,聊个几句,又要分开了。
他担心陆见森的安全,也不满足于这样短暂的会面,于是想平时多用短信联系,但写信了也没差,甚至更好。
信件只要及时寄了,一般隔天来一次,陆见森喜欢那种花里胡哨的信纸,上面还有些很矫情的文字,有些他觉得有意思的还要拿签字笔描一遍。
信的内容也多,一般都洋洋洒洒的三大页,讲他昨天吃了什么,学了什么,干了什么,梦见了什么,和父亲打电话时又说了什么。偶尔还会夹一张试卷,往往都是分数惨不忍睹的理科卷子,要他教他要怎么订正。
总之他总是要拿整整一个钟头的时间仔仔细细回复陆见森,卷子上也详细地标出解题过程,甚至还会出点题给他巩固。
他平时话不多,陆见森其实话也不多,他老觉得说话太多很累,更喜欢往他身上蹭,写信极大增加了他俩之间的交流,也让他们的对话有了记录,他们之间的每一封信他都好好保存着,还备份了一份电子版,时不时回味一下,一翻一天就过去了。
一晃眼三年了,三年里他没有回过国,也没有再见过陆见森,但他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生活在他的世界里,从未淡去过痕迹。
他抚摸着手机屏幕,上面贴了张磨砂的膜,摸起来很粗糙,发出沙沙的响声。
——陆见森用了他送给他的手机,那他是不是可以大胆地假定,自己也还在他心里有那么一席之地。
向海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把手机放回兜里,倒了热水再兑了点矿泉水,端进房间里去,却见床上人没再安安稳稳地睡着,撑着手臂,一双眼睁不开,迷离地盯着他。
他看着那双眼,脚步定住了,温水沿着杯壁落下,滴在他手上,瞬间转凉。
“……哥?”
陆见森有些疑惑地歪着头,看来还是醉着,想想酒也不能这么快醒,向海松了一口气。
“团团,”向海像小时候哄生病的陆见森喝药那样,吹着水,递到他面前,“喝点水,再睡。”
他看着床单上水杯的影子,恍恍惚惚的,就是没敢往上看去,结果床单上一滴滴水洇开来,他抬头,陆见森双眼红红的,眼泪滴个不停。
“哥,你长得好像有一点点不太一样了,我是不是快要忘记你了?”
陆见森的调子是山路九曲十八弯,抑扬顿挫地,把原本有些感伤的意思说得可笑,向海知道他喝醉了说胡话,就应着:“是,你要忘记我。”
“屁,我才没有忘记你,我又梦到你了,”陆见森抹了一把眼泪,猛吸了一口鼻子,“我又梦到你了,我怎么总是梦到你,你是不是食梦貘,把我的梦都吃光了,然后进到我脑子里来闲逛。”
向海寻思着陆见森喝醉了还挺有诗意,怕他疯起来把水打了,就放水杯到桌上,拿大拇指指腹揩着陆见森的眼泪。
哪知对方嫌他擦得不够效率,直接抽过他胳膊,把鼻涕眼泪全擦在他衣服上。
边擦还边骂:“你这个猪,要走就走,不要老在我面前晃,你这个猪,大肥猪……”
“对,猪,大肥猪。”
“你还顶嘴!”陆见森突然龇牙咧嘴地瞪他,扔了他的手,毫无章法地拿拳头打他,“打死大肥猪,做成红烧肉吃!”
“好,好,做红烧肉。”
“我——不——准!我不准你变成红烧肉呜呜呜……”陆见森又不满意地扯他的衣领子,使了半天劲没把扣子扯开,气哼哼地拿嘴咬他,“你——这么胖,太肥了,不好吃……”
“那不吃,团团吃瘦的。”
“嗯——这还差不多。”
陆见森咯咯地笑着,挂到他身上去,又要去扒水杯,拿不稳,还生气地揪他头发:“猪身上怎么这么多毛!”
向海第一次处理发酒疯的陆见森,前面还能顺着他的话讲,这会儿抛个问句过来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接,干脆替他拿过水杯喂水:“喝水就没这么多毛了。”
陆见森立刻听话地小口啜着,啜一口就看一眼他的头发,等啜完了,又开始无理取闹:“没有!你骗人!你骗人!”
向海这下子没辙了,他并不介意自己剃个头,问题是这深更半夜的,他要上哪里找工具去。
结果没折腾两下,陆见森自己好了,挣开他的手钻进被窝里去,就露出一双眼,声音裹在被窝里:“没关系,反正我习惯了,你多骗我几次,我就不会难过了。”
向海只觉得这句话的每个字都敲在他心头上,砸得他胸膛咚咚直响,他的手捏紧又放开,沉默了半晌,刚想开口,却见陆见森又睡着了,喝了水以后整个人显得格外满足,刚才那句话仿佛不是出自于他口中,嘴角挂着笑,头发乱糟糟地随便翘起。
这就是他的团团,哪怕天都要塌下来了,也不会打扰他睡觉时候的好心情。
而他这种扫把星,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现在他童话般的世界里。
向海从兜里掏出手机,轻轻地放在了桌上,然后缓缓走出门去,门锁落下的那一刻,他像是放下了千斤重担,瘫软着靠在了墙上。
第三章 亲加个微信吧
陆见森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亮了,日光顺着百叶窗的缝隙影影绰绰地照进来,在他指尖上留下温度。
他努力撑着自己起来,脑子里乱得像一团浆糊,全身碎了又拼回去似的,哪里都使不上劲,最后只能又一头扑回枕头里,闻着床上熟悉的味道。
——他不该喝那么多酒的,但昨晚他真的控制不了自己了。
从收到录取通知,到踏入学生宿舍,再到开始第一节课,所有事情都过得像梦一样。
向海的学校排名不低,哪怕转学让录取率翻了一番,要进去也是难事,可当初他只是听说了他的学校,都没有完全确认这个消息,就毅然决然考了托福,去了同个州的社区大学,埋头苦读了两年,结果总算没让他失望,他进了这所大学,甚至在向海做助教的课上见到了他。
他坐在教室的最角落里,而他坐在教室的最前面一排,教授让助教给大家打招呼的时候,他不仅能听见那熟悉的声线,还听见前面的女生们在窃窃私语,讨论着他是不是个中国人,说他长得好帅。
而他就坐在那,看都不敢抬头看,头靠着墙壁,把冰冷的墙面一点点捂热。
课上讲了什么,他一点都没听进去,这节课实际上根本不是他需要上的,再加上从来没接触过编程,哪怕是入门课程都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周六花了一整天鼓捣几个代码,磕磕绊绊地勉强写完以后,又被室友软磨硬泡拖去参加了转学生聚会。
好巧不巧课上的两个女生也在,像是有人安排似的,就坐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聊着,用她们的话来说,她们已经“套路”到了学长的微信,下次作业可以找他“亲自辅导”。
他缩着身子靠在沙发上,恨不得自己薄成了一片纸,试图转移注意力到过响的音乐上,可她们的声音就像电钻一样直往他耳朵里捣,挡都挡不住,于是在一罐罐酒被拎上来时,他根本克制不住自己拉易拉罐的手,因为他每吞一口苦涩呛人的液体,外面的声音就小一点下去,他也能往梦里沉得更深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