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森林(29)
小陆见森就抱着他一直哭个不停,他花了好久才缓过神来:“团团不哭了,我不疼的,你知道的。”
“哥,哥,你以后,不能,唔……不能再这样了……”
“没事,团团,我才不会向他屈服。”
小陆见森看着他,没出声,转过去了一下,再转回身来,手臂上像他一样,也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团团!”
“哥,你以后,不可以总是对着叔叔干。”小陆见森捏着手,眼里噙着泪,一字一顿地对他说道,“你不听话,他就要打你,那你好好听话就是了,你要是不疼,我来替你疼,以后你哪儿受伤了,我就往一样的地方划一刀。”
他手忙脚乱地夺过他手里的美工刀,捂住他的伤,几近崩溃:“我知道疼的,团团,你不能这样,你不能有事,团团,只有你不能有事……”
彼时年少,能想到不被挨打的方法,就是听话,可他倔得像头牛,谁都劝过了,都不听,就硬抗着,想着父亲最多也打不死他,看到男人生气他就开心。
他记得那天他急得拿自己的衣服给他擦血,男孩一动不动地站着,一句疼都不愿意喊,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直到他保证再也不那么做为止,而他穿着血色斑驳的衬衫,一遍遍答应着好。
后来责罚也少了,他在父亲严苛的要求下,也开始成为一个优秀的人,但作为代价,他必须牺牲很多,和陆见森玩的时间,陪陆见森做作业的时间,和陆见森去一所高中的机会,他开始变得沉默,不苟言笑,对陆见森的感情从一开始的欢喜成了独占,他像疯子一样珍惜着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一分一秒都舍不得浪费。
后来他也知道,撒谎是要付出代价的,最开始陆见森对他无条件的接近,是以为他和自己一样,是个特殊的人,所以倾他所能要接近他,而知道真相的时候为时已晚,他已经被他圈养了起来,再也走不出那个怪圈了。
他还记得当时陆见森的脸,那么无助,那么难过,原本蓄在眼眶中的泪水一下子奔腾了出来,抖得几乎要跪下去,一遍遍问他,哥,你真的是有痛觉的吗?
所以一报还一报,当年他自以为替对方着想,背井离乡一句话没说离开了他,现在换陆见森一言不发地走。
这是一场耗时过久的报复,早该在他撒谎暴露的时候就被判下死刑,他却把人困在了身边这么久。
“向海——”
姚承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对方气喘吁吁地冲到他身边,又有些后怕地退开两步:“你你你,你别想不开啊,我和你说,跳海真——的很难受的,痛死了。”
“嗯,”向海走过来,双手插着兜,“我知道。”
“呃……所以,你没事吧?”
“没事。”向海走回了车那,又想起什么似的,扭过了头,“对了,Charles,你可能要找一个新的室友。”
“啊?”
“我要回国了。”
“你要回国?那你学业呢?”
“我毕业了。”向海的声音在风中消散开,姚承安眯着眼,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却总觉得他在笑,“我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32 第三十二章 缺了一角的圆
“团团?”陆父早上刚醒,就听见了厨房里的声音,冬天的早上冷得可以,他还穿着睡衣,牙齿都忍不住打颤,“这么早就起床了?”
“嗯,爸爸早上好。”
陆见森在装他刚煮好的粥,又放了点小菜,就准备出门了。
“去阿姨那儿?”
“嗯,和她打过招呼了。”
陆父看着儿子穿上外套,又戴上帽子和围巾,裹得暖暖地出了门,临走前还给他报以一笑,两手套在袖子里,舒了一口气。
他一直不敢主动提起关于休学的事情,陆嘉禾给他把事情讲得很清楚了,他也猜到儿子去美国的一大半原因就是隔壁家那小子,事到如今他也不想去怪谁,看见儿子能这样正常地生活,就行了。
陆见森和向海母亲总是有种古怪的亲密,像是把她当成自己母亲的替代品一般,大部分时间陆父也纵容着,算是对他的一种情感上的弥补。
陆见森用备用钥匙打开了门,向家的大别墅安静得吓人,比起他们家来,几乎像是鬼宅。
现在六点还没到,他们家里的人都没有起床,或是正在起床,陆见森知道向父最近都不在家里住,轻车熟路地上了顶楼,敲了敲门。
“是谁呀?”
“阿姨,是我。”
陆见森推开了门,女人蓬头垢面的,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窗户被铁栅栏隔起来,像是个鸟笼。
明明几分钟前刚在窗户前打过招呼,女人却又意外地歪着头:“啊呀,是团团啊。”
陆见森已经习惯了对方这样无厘头的说话方式,屋子里暖气开得足,他就脱了外套,去卫生间里接了热水,准备给女人擦脸。
“团团,怎么变得这么瘦了?”
“没有瘦啊,最近还重了一点。”
“可是,昨天,脸还肉肉的。”
“哦,”陆见森捏了捏自己的脸,朝女人笑道,“阿姨,那不是昨天,那是十几年前啦。”
女人像是有些疑惑,又摸了摸陆见森的脑袋,也笑了起来:“是哦,团团都这么高了。”
“对呀,”陆见森把小桌子端了过来,把粥盛在两个小碗里,“吃早饭啦,阿姨。”
“是团团做的吗?”
“嗯,是阿姨教我的方法做的。”
“这样啊,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也是十几年前的事啦,阿姨。”
“哦,哦,”女人吹凉了粥,自己喝了两口,又吹了一勺,喂到陆见森嘴巴,“啊——团团,乖,吃饭饭啦。”
陆见森从善如流地张开口,接了过去,女人笑着看着他,又愣着看着勺子:“团团,已经,长大了啊。”
“是啊,阿姨。”
两个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外头还没亮起来,黑漆漆的,两个人就坐在小房间里吃早饭,安安静静的,只有碗勺碰撞的声音。
护工在门口和陆见森打过招呼,陆见森摆摆手,示意她可以暂时休息一下,护工如蒙大赦地关了门,最近女主人的状态不好,动不动就要摔东西,唯独隔壁家的小孩儿来的时候,才能有半分清净。
不过听说那小孩儿精神状态也不太好,刚回来那阵子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饭也不吃。
——大概是疯子和疯子的互相理解吧。
吃完了早饭以后,女人又有些乏地想睡觉,却还是硬撑着,要陆见森坐在她身边,和她说话。
“团团,最近在做什么呢?”
“在画室里帮忙。”
“对哦,团团画画也很好。”
“没有其他人好,我就是给大家收拾一下东西。”
当然也有别的原因,这会儿画室里没什么人,大部分时间他都一个人坐在柜台前发呆,或是跟着画室里其他人学点东西,好像很有事干的样子,其实只是换个地方消磨时间罢了。
“那,那,画室里还开心吗?”
“开心啊,大家都对我很好。”
“哦,那就好。”女人有些苦恼地搓着额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接上,“那,团团,圆圆去哪儿了呢?”
“哥他在美国,读书啊。”
“美国,很远。”
“嗯,很远,坐飞机要十多个小时。”
“所以他不经常回来吗?”
“是啊,因为飞机太久了。”
“那就好,那就好。”女人干枯的手抚过他的脸,刺刺的,语气有些怅然,“我还以为,他不想回来呢。”
陆见森抬头看向女人,小时候那点零星的记忆里,其实女人长得很漂亮,她有着打自然卷的一头长发,眼睛忽闪忽闪的,喜欢穿很长的裙子,走起来轻飘飘的。
她总是拿自己最好看的样子展现在他们面前,哪怕他们只是什么都不动的小屁孩,动不动就拿小脏手往她脸上摸去,留下黑呼呼的小手印。
她脾气也很好,哪怕自己的父亲有时候急了也会吼他,可是女人从来不会,她总是很有耐心,一遍遍地和他说着话,直到他冷静下来为止。
有时候他会觉得上帝很不公平,凭什么她那么善良,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父亲告诉他,女人不小心从楼梯上跌下去,丢了一个孩子,接受不了,就疯了,不管他怎么求父亲,父亲都不愿意让他再去她那儿。
但他还是去了,他一个人偷偷跑去了楼上,打开了门,像往常一样叫着她,说,阿姨,我来玩啦。
但他看到的是他从未见过的女人的样子,头发乱得厉害,好几天没打理的样子,瘦得快要脱相了,眼珠子都要爆出眼眶来,看见他进来的时候,没像平时那样笑着打招呼,而是整个人扑到他身上来,疯了一样地嘶吼,宝宝,宝宝,妈妈在这里。
那天之后他发了整整一周的烧,天天晚上要做噩梦,梦到女人抓着他不放,父亲整夜整夜地陪他,告诉他不怕,爸爸在呢。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那么深刻地意识到,他没有母亲。
家里从来避而不谈这件事,哪怕学校里有亲子活动,父亲也会带着秘书一道去,他们看起来和别的家庭没什么两样,而父亲也为了他,为了亡妻,没再考虑过再娶的事,在他心里,家永远有三个人,有他,有爸爸,有姐姐,大家都很爱他,就足够了。
但那时候他才意识到,他的生命里没有一个角色,愿意鼓励他去做一些事情,听他说小王子的故事,听他说他怎样融不进同学里,听他说那份让人害怕的欢喜,听他说想去另一个星球的想法。
就好像他无法对父亲说,爸爸,我想妈妈,因为父亲从一开始就觉得他是缺失的,所以要不断弥补他。
不仅是父亲,所有人都是,所有人都觉得他是缺了一个角的圆,小心翼翼地规避着那个缺口,不让他受挫。
——可他又怎么会是不完整的。
“怎么会呢,阿姨,”陆见森侧了侧头,依偎在女人手心里,“哥肯定会回来看你的。”
女人又笑了起来,她的眼睛很好看,即使是现在这个样子,笑起来时也掩盖不住光芒:“那,你说,我现在是不是有点,有点老了?”
“不老的,阿姨,就是头发可以梳一下。”陆见森一咕噜爬了起来,“要我帮你梳梳吗?”
“好,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