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然(18)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饭桌上冒着腾腾热气的菜也微微凉了下来。易天猛地起身,把手机扔到桌上,皱紧眉板着脸走到穆然身边坐下,有些粗鲁地把人转过来面朝他,而后拿起筷子夹了一个鱼卷,放在穆然嘴边,口气有些冷硬地道:“张嘴。”
穆然眨了眨眼睛,眼珠动了动,对上易天的视线,眼神却是呆滞的,人也没有任何反应。易天没有发怒,只是轻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重复,“张嘴。”声音也不再那么僵硬。
就这样反复劝导和强调了几遍,穆然才终于乖乖张开嘴巴把鱼卷吞了下去。
易天看着他慢慢咀嚼时微微鼓动的腮帮,觉得心里最软的地方好像被谁挠了一下。
这体验实在有些新奇,从小到大那么多人围着他转,一点小病小痛周围的人都大惊失色,他哪里照顾过别人,更不要说喂别人吃饭。眼前的穆然这么脆弱,没有别的人可以依靠,如果没有他的照顾甚至连饭都不会吃,离开了他也许一分钟都活不下去。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认知让易天心中有些触动。
就这样一个喂一个吃,易天到后面甚至还会帮穆然擦掉不小心沾到嘴上的菜汁。如果易天的那帮兄弟在,大概眼珠子都会瞪出来,就是打死他们他们都不相信一向冷漠又没耐性的易大少还会喂人吃饭。
穆然吃得不多,易天也不逼他,看人不再张嘴后就放下了碗。他自己还没吃饭,这个时候菜也差不多冷下来了,他也不在意,随意地吃了一些。
晚些时候易天让人送来的盆栽到了。他前久忙也没什么心情,现在闲下来了就想着给玻璃花房里添些东西。
今天天气好,阳光暖洋洋地也不晒人,易天打开落地窗,牵着穆然进了玻璃花房,把人带着坐好了,才挽起袖子开始整理盆栽。
花房靠墙放着一个漆了清漆的原木书架,其余几面是干净透亮的玻璃窗,下面堆着各式各样漂亮的盆栽。穆然就坐在书架旁,身侧是在铁艺花架上快垂到地上的绿萝,阳光透过天顶打在他身上,使得他周身都染上了一圈柔和的光晕。
只是他始终沉默地坐着一动也不动,手指蜷起僵硬地放在膝盖上,目光呆滞地望着远处,嘴唇苍白得没有血色,在这样一片生机勃勃充满生命力的地方,他就像个腐朽的雕像那么格格不入。
易天偶尔转身看他,见人还安安静静地坐着才扭头继续手上的动作。
苏文阳就是这个时候来的,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牛皮袋。易天给他泡了一杯咖啡,又喂穆然喝了些水,才坐下来问:“查好了?”
苏文阳把牛皮袋放到桌上推到他面前,“能查到的都在这里了。徐冉小姐那边我也传过去了。”
易天点点头,他也不急着打开,只是开口吩咐:“下个星期在G市的文博会上有一批德化红釉瓷,你去看看,行就收了。”近几年来德化瓷器表现得很活跃,虽然不能与景德镇瓷器动辄上亿元的行情相比,但是收藏价值倒是有很大的上涨空间。
苏文阳应了声,“已经有一批人过去了,我过两天就走。”顿了顿又道:“明天晚上陆家有个酒会…”
易天垂下目光,伸手拿起牛皮袋,淡淡道:“推了吧。”
苏文阳微楞了下,随即又恢复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知道了。”从易天把穆然接回家到现在他几乎不出席任何活动,除了跟贺旭东徐冉联系得比较多外也没跟其他朋友出去,已经有好几个人把电话打到他这里了。但是,这是易天的私事,不该他多说的他半句也不会多嘴。
易天打开袋子,从里面抽出厚厚的一摞纸皱紧眉头仔细地看起来。苏文阳也不再说话,识趣地起身离开。临走时他看着从他进来就一言不发始终呆坐在易天身边的人,想想他这几天查到的那些东西,一向冷情的人心里也产生了几分同情。
易天一直低着头看手里的东西,苏文阳什么时候走的他都没察觉。
穆然现在这样没办法跟人交流,易天对他又不了解,徐冉得不到详细的资料根本没办法安排以后的治疗,所以她让易天把穆然从小到大能查到的东西都给找出来。
穆然出生在本市的一个小县城里,刚出生就被父母遗弃在医院,后来被送到县里一家孤儿院。
孤儿院是当地一个退伍老人用毕生积蓄建的,条件不太好,连平日的维持都有些困难。他被收养过三次,第三次遇到了一对有暴力倾向的夫妻,常常受到虐待。当时还上了报纸,报道上写这家的女主人常把他的手绑在阳台的栏杆上,隔着衣服用衣架抽他,并且不准他哭叫喊痛,只要出声就不准吃饭不准上学。
孤儿院的规模小又是私人开的,不像国家正规性质的那些会有回访调查,他被虐待也没人管。开始周围也有邻居劝几句,后来大家也就啧啧嘴叹一声可怜,然后转身该做什么做什么了。也是有一次打得太严重了,邻居看着他满头是血担心出人命才报了警。
他再被送回孤儿院时年龄也大了,没有人愿意收养。但是穆然一直很争气,一般孤儿院的孩子14岁就离开出去了,他却一直在读书。因着他成绩好情况特殊,初高中的学校都减免了他的学费。
他把这些都记在心里,工作后算好学费寄回这些学校,还写了感谢信。只是可惜孤儿院后来因为资金的关系没能办下去,那位老人也早就去世了。穆然想要回报的那些人,也都找不到了。
如果没遇到易天,也许他会一直这么努力认真地活下去,也许他能遇到一个心地善良真心爱他的姑娘,也许他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也许他会有一个圆满的家。
有那么多的也许,但是时间从来不允许这些也许的存在。
其实他这样一个人,哪里懂得什么下药拍照,也是当初跟他一起在超市打工常常混迹于酒吧的一个小混混,无意中知道他的事后恶作剧怂恿他的,连药都是这人给的。
他第一次爱上一个人,他把从小到大压抑在心底从来不敢对外表露的那些期待渴望全部投入到这个人身上,这样浓烈的感情把他的理智烧得一分不剩,他什么都看不到了,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做了错事。
他一生也就只做过这么一件错事。虽然这件事如此肮脏不堪,但是污秽下的最深处,是藏着一颗真心的。
在这个世界上他只有自己,后来他把自己都丢了,也就真正的一无所有了。
第25章
易天把手上这些零零碎碎的资料扔到桌上,半晌一句话都没说。
这个在寻死前还记得把钱留给家庭困难不甚相熟的陌生人的人,和那个对他下药的人,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呢。他想。
这个人分明只是了解他的家世后起了贪图之心,分明跟那些用尽手段想爬上他床的男男女女没有任何区别。他虚伪,下作,擅长用可怜伪装自己,根本是一个龌蹉不堪的人。
可是散落在桌子上的,他写出去的那些感谢信的复印件,他留给小伊伊的信,小伊伊的父母张贴在医院里寻找他的告示,又在无声地反驳着他。
易天突然想到有一次他们一群朋友去泡温泉,好几个人怂恿他把穆然叫来。穆然来了后他们让他在楼下的庭院等着,还故意把易天的手机关了。
就这样过了很久,穆然找不到易天,只能比划着手问路过的服务员,在对方摇头后又茫然地呆在原地。林涵还嫌不够让人下去装作路过的陌生人跟他搭讪,看着涨红了脸拼命摆着手往后退的人,一群人在楼上笑得前仰后合。
从烈日高挂到皓月升空,他就在那个小庭院里等了一天。
他们坐在楼上的豪华包间,喝着最好的清酒,吃着最顶级的日本料理,想着各种点子对他恶作剧看他出丑,像耍猴一样。易天本来以为再怎么能隐忍的人这次也会翻脸了,可是等他出现在穆然面前时,穆然却是松了一口气笑着跟他说:“吓死我了,你的手机突然关机,我以为出什么事了。”
当时是什么心情,有没有哪怕一点愧疚不安?易天早就忘记了。现在回忆起来,他只觉得难受得喘不过气。
易天起身,在穆然身前蹲下,抬头看他,问:“你喜欢我什么?”
被问到的人低着头目光涣散地看着地板,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易天伸出手拨开他额前的头发,在额头的左上方找到一个不太明显的疤痕。他给穆然洗头时就注意过这个疤痕,现在他才知道,这是被他以前的养父母用烟灰缸砸的。易天伸手轻轻摸了摸这个与周围的肤色稍显不一样的地方,倾身吻了上去。
晚些时候林涵打电话过来说在雅苑定了位置让易天明天过去吃饭。从那次穆然出事到现在他都没再主动联系过易天,他自己倒也是有点心虚的。
易天看着坐在沙发上低着头有些犯困的人,心里不知怎的就有些冒火,开口语气就不太好,“不了,你们玩吧。”声音一落就挂了电话。
也不过是几分钟的事,贺旭东马上就来了电话。
“刚刚林涵打电话问我你是不是还在生他的气,你怎么他了他声音难受成那样?”贺旭东虽然也不支持易天和林涵在一起,但是亲眼看着林涵这么多年对易天的痴恋,他心里多少也是要偏帮他一些的。他也不想易天转头爱上林涵,到时候两个家族非闹疯不可,但是贺旭东也觉得没必要为了穆然两个人闹得这么僵。
“没什么。”易天有些敷衍地答。
“你现在就是觉得那人可怜起了同情心,但是别人不知道我还不了解你易天,等你兴趣过去了照顾游戏玩厌了你还不一样把人扔出去任他自生自灭。你现在犯的着为了他跟林涵闹僵吗?”
易天懒得跟他多说,丢过去一句“有点事”就把电话挂了。
贺旭东瞪着被挂断的手机,憋了半天实在憋不住终于“草”了一声。徐冉嘴上却是冷笑一声:“贺旭东,等你的爱妻游戏玩厌了你是不是也要把我扔出去任我自生自灭?”贺旭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老婆,脸上都写着几个字“我招谁惹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