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徐昭素莫名觉得,她其实是知道的, 她什么都知道, 只是她不说。
那样聪慧过人的女子,其实什么都明白, 哪怕自己喂给她的是毒药,她还是一口一口的喝下去, 心甘情愿的踏入了她的牢笼。
停了药却依然无法阻止时清薏的身体一日日衰败下去,像一株即将枯死的花树,整个人从内而外都衰朽下去。
一开始只是嗜睡不清醒,少食多梦, 后来已经连汤药都喂不进去的地步,一整日的不进食,除非徐昭苏亲手来喂的时候才能勉强吃一点下去。
吃的也艰难,只是为了不叫徐昭苏伤心才咽下去罢了。
就是这么咽下去也难受,终于在某一日午后开始咯血,乳白色的莲子羹上溅落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她咳到眼前一片白茫看不清东西,只是隐约感受到身侧的人在颤抖,伸手触及一片温热,于是很艰难的俯身过去抱她,拍她颤抖的脊背,一声一声断断续续的安慰。
“陛下,没事……没事……我吃,我吃……好不好?”
她似乎连自己咯血了都不知道,只知道徐昭苏惶恐到一定地步,这些日子生怕她吃不进东西活生生饿死自己。
她不想叫徐昭苏担心,于是自己摸索着去寻汤碗,却只听见砰地一声脆响,是瓷碗落地摔碎的声音。
徐昭苏紧紧拥着她,声音已经哑了,只是一迭声的重复着:“我们不吃了,不吃了……”
她早就知道时清薏已经无法进食了,只是为了她才勉强吃一些,她也是第一次知道,那样冷清如霜雪的姑娘原来骨子里是这样温柔,可她宁愿自己从来不知道。
窗外春风簌簌吹过,最后的春梅也已落了满地,有些耐不住的严寒的自此枯死,那是执掌天下的姑娘除了父皇母后外第一次惶恐如斯。
她能掌握一切,唯独不能握住所爱之人生死。
天下名医相继入宫诊治,苦涩的药味和压抑的低沉笼罩了整个皇宫,时清薏病重以后徐昭苏将所有事物暂时交由长公主和丞相处置,大半时间都留在时清薏身边——即使她多半时间都在昏迷。
长公主初时还是反对的,后来偶然送女君回来时见了一次时清薏。
乌黑如锻的长发乖巧的垂在背后,她坐在宽大的椅子中,哪怕周身披着厚重的白狐裘也只显得人愈发瘦弱,人都瘦脱了形,双颊凹陷,姿容不再,一片灰败之象。
安安静静的等着徐昭苏回来,等到了就从狐裘底下伸出一只手去握住,不过片刻就又歪倒在女君怀里,连说一句话的力气都不曾有。
长公主负手而立许久,最终只是叹息。
人之将死,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若说是祸国殃民,可她如今容貌衰败都未遭女君厌弃,想来,陛下也是当真动了真情。
——那又哪里还是她们能够劝得动的呢?
不如遂了陛下心愿,若是留下遗憾,就是一辈子的事了。
五月初的时候,合宫医者束手无策,已经只能强行灌药维持她一线生机,医者仁心,看不下去她活的如此艰难,某一日已经隐世多年的大夫终于看不下去,对如今权倾天下的女君开口道:“陛下,不如就让她去了吧……”
活的如此痛苦了,又何必再执意如此,硬生生拖着呢?
此话一出,徐昭苏几乎掀翻了整个明泽殿,五月初暴雨如注,她从殿重抽出雪亮的长剑,眼眸赤红如同修罗,厉声道:“你说什么?”
那般模样,仿佛是要当场杀人。
偌大的宫殿人仰马翻,瑟瑟发抖无人胆敢再开口劝她一句,死般的寂静里只有身后纱幔里传来一声极低的声音:“陛下……”
于是方才还如修罗一般的君王当场弃了剑,跌跌撞撞的闯进纱幔里,一场危机迎刃而解,自此再未有人敢劝这话。
只有某一个深夜里徐昭苏抱着她的姑娘喃喃:“阿清,你是不是要离我而去了?是不是我绊住了你?让你走不了?”
她又怎么忍心看她难受,只是她舍不得啊,数年等待和磋磨只等来短短几个月的相守,叫她如何能够舍得放她走呢?
半梦半醒的人揽住她的脖颈,需要很费力的在她耳边才能听见说话,她说:“不是你绊住了我 ,是我舍不下你……陛下,我想再陪陪你……”
徐昭苏突然没有缘由的泪如雨下。
五月中旬,暴雨倾盆,徐昭苏在给时清薏喂药的时候外间突然有人冒雨闯进,近卫浑身沾满雨水和血迹,急步闯入扬声道。
“陛下,长公主遇刺!”
一国之君被时清薏绊住脚步,长公主是徐昭苏在这个世上最后一位血脉相连的亲人,徐昭苏蓦地怔住,还是时清薏悄然拉了拉她尾指,将她唤醒。
徐昭苏放下药碗,亲吻她的眼角,将她露在外面的那只手放回锦被之下,声音带着莫名的慌乱:“阿清,等着我,我去去就回……”
直到时清薏闭上眼当作点头才松开她的手。
“你等着我,只等一会儿……”
她太害怕了,时清薏随时可能会走,她害怕自己回来她已经失去声息。
女君匆忙离开,闯入连天雨幕里,时清薏一个人躺在寂静的大殿,能隐隐听见外面雨打屋檐的声音,而后是突然响起的厮杀声 ,刀剑相撞,而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她的床前。
雪亮的刀光带着血雨,守在榻边的最后一个宫女应声倒地,纱幔被刀剑撩起,露出其中那个骨瘦如柴的姑娘,她脸色惨白如金纸,在一片金雕玉砌中瘦弱的像是纸糊的灯笼。
“清薏!”
哪怕心硬如静萼这般人,攥住纱幔的手都忍不住一紧。
“师父……”
榻边的女子手持利剑,一身劲装,眉眼之间都是犀利,此刻眉头紧皱,厉喝道:“为什么不听为师的话,早些跟为师走?”
不然,又何至于弄到现在这副模样?
时清薏却只是看着她,仿佛叹了口气,声音微弱:“师父,您当真是过来救我的吗?”
她复又咳嗽起来,咳的眼泪都出来了,沿着眼角不停滚落:“还是,只拿我当个幌子,声东击西,去救……公主?”
静萼不想再耽搁,已经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她瘦的可怕,全身重量不像一个成年的女子,抱在怀里没有任何阻碍,只是或许是碰到了哪里,逼的她不停咳嗽起来 ,哪怕咳的如此厉害,还是要把那伤人的话一字一句吐出来。
静萼稳健的脚步顿了一刻,几乎是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雨势磅礴,她死死抿住唇角,才能竭力不让自己露出破绽。
“师父……”时清薏开始咯血,鲜红的血迹一点一点浸染了她的衣衫,混合着雨水泪水一路往下打湿素白的衣领:“即便是死……您也还是要利用我……”
她说的如此凄然,倒了最后,竟是仿佛在惨笑,笑自己数年荒唐,也笑自己一无所有。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静萼被掩护在中间,周围的死侍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却还在用血肉为她们硬生生开出一条路来。
眼看就要杀出来的一瞬间,前面骤然出现无数弓箭手,在视线的尽头,一身红衣的女君冒雨而来,肃冷的弓箭遥遥对准每一个人。
细细看来,却不是她一袭红衣,而是被鲜血染红了颜色,在她身侧,长公主一只胳膊缠着白纱,眸光彻冷,扬声称赞一句:“不愧是前朝暗卫统领唯一的弟子,真是好一手声东击西!”
静萼闭上眼,将怀抱中她的弟子,如今看起来已是将死之人的姑娘放下,声音冷的刺骨,却好似是在解释些什么:“清薏,怪只怪你对徐昭苏动了心——”
雪亮的剑光映照在眼底,徐昭苏无视刀剑一步步往前来,脸色阴沉的如同此刻暴雨倾盆的天幕:“你就当真以为自己这手声东击西用的好吗?”
的确用的不错,连环用计,先是刺杀长公主让自己不得不离开明泽殿调虎离山,而后再突袭明泽殿使自己以为她们的目标是时清薏而慌了心神,带着所有人而来,她们自愿以鲜血铺路,只为营救那个待在西六宫的人逃出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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