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设计师(3)
马太太傻眼了,蒋记多做本地富户的生意,所售之物价格必定不便宜。夏家如今是个什么光景,马太太在说亲前早已打探得一清二楚。
这会儿急得把手绢儿攥成一团,咬牙道:“你哪来的银钱?!”
夏谨亭从怀里掏出荷包掂了掂,柔声笑道:“虽不多,买顶帽子还是够的。”
瞧见夏谨亭眉眼弯弯的模样,马太太一时怔忡。自打婚约定下后,她与夏谨亭打过几次交道。夏谨亭留给她的印象,无外乎乖巧、懂事、怯懦,是个不会来事的。
可今儿个瞧着,虽然脸还是那张脸,气质却大不相同。往日那股沉闷劲儿不见了,整个人都活泛起来。
马太太心下微动,轻拽了把夏谨亭的袖子:“好孩子,你听我一句,若他日你嫁进蒋家,这蒋家的产业不得分你一半,何苦现在花钱买?”
夏谨亭但笑不语,掏钱的动作却不停,分明没把话听进去。
这蒋家少爷的面儿还没见着,倒先贴了钱,马太太瞧得肉疼,索性也撒手不管,躲到一旁生闷气去了。
就这一会儿功夫,店里又来了新客人。
这回来的是熟客,客人刚进门,便有伙计动作利索地服侍着倒茶脱衣,殷勤得很。
夏谨亭打量着那客人,一身锦缎,华丽非常,身上的配饰也十分贵重,腰间的白玉腰坠、指节上的翡翠扳指,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只是听口音,倒像是北方人。
正想着,方才还一脸高冷的老伙计,眼下亲自捧了托盘,毕恭毕敬地递到那客人面前。
“王县长,您瞧瞧,这是上好的真丝锻,均用桑蚕丝织造……”
夏谨亭往那托盘里看了一眼,面上闪过一丝诧异,又去瞧那王县长的表情。
那王县长属实豪气,大手一挥正要拿货,却忽然听见一句:“且慢。”
一时间,众人都看向夏谨亭。
夏谨亭顶着灼人的目光,用手抓了抓托盘里的料子,面色凝重道:“这不是真丝。”
此言一出,店内众人均变了脸色,老伙计阴沉着一张脸,沉声道:“休得胡说,蒋记是老字号,所产的真丝锻乃海城一绝,怎会有假?!”
第三章
有道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老伙计眼见着王县长变了脸色,心下也着了慌,颤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夏谨亭斥道:“你血口喷人!来人,把他赶出去!”
一声令下,登时有杂役上前拿人。
夏谨亭似是早料到了有此一出,十万火急的时刻反倒越发淡定,他扯出一抹恳切的笑容,嘴上说着话,双眼却一直瞧着王县长:“我既说了这料子不是真丝做的,定然是有证据的……”
“还愣着做什么,赶人啊!”“让他说下去!”
老伙计和王县长一前一后地开口,倒叫那听人差遣的杂役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让他说!”王县长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算是拍了板儿。
夏谨亭接过托盘,朗声道:“要识别真丝,一靠眼睛、二靠手、三靠外力。”
“真丝吸光,是以真丝缎面多呈珍珠光亮。而蒋记所产的真丝缎,外表虽十分华美,可绸面发暗,可见是掺了旁的东西……”.
夏谨亭每说一个字,王县长的脸色便黑上一分。末了猛地拂袖起身,一双豹眼居高临下地睨着众人:“好啊,好一个蒋记,居然骗到我头上来了。”
两方人马为此争论不休,马太太急得照夏谨亭胳膊狠掐了一把:“作孽啊,这王县长是蒋记的老主顾,你搅浑了这桩买卖,蒋家定会恼你的。”
夏谨亭仍旧是一派眉眼带笑的模样,面上不见半点担忧。他要的便是这样的效果,此事若传扬出去,蒋记的名声定然受损,而他作为“罪魁祸首”,自然会被蒋家厌弃。
马太太可不晓得他的心思,一路上臊眉耷眼的,全然不见起先的高兴劲儿,甚至连地方到了都没回过神来。
夏谨亭抬眼一瞧,果然如书中所写的一般,蒋宽订了处高档西餐厅,出入的客人皆是西式打扮。
长袍马褂在一水儿的衬衫西服中显得格格不入,迎宾的侍者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
马太太轻叹一声,强打起精神道:“我们跟蒋先生约了正点,路上有事儿耽搁了,蒋先生可是先到了?”
得知蒋宽尚未到,马太太一阵失落,又怕夏谨亭多想,劝慰了几句,才心事重重地离去。
殊不知夏谨亭早有心理准备,沉静地看着店内的陈设。
蒋宽订的是临窗的卡座,视野宽阔,风景别致。
夏谨亭跟着侍者朝那卡座走去,却被远处的一抹海军蓝吸引了目光。
剪裁得体的海军蓝羊毛西装、浅蓝棉质斜纹衬衫、提花真丝窄领带,如此搭配让夏谨亭眼前一亮。
他不由地放慢脚步,生怕惊扰了正专注看书的男人。
男人的相貌将“眉清目朗”四字彻底具象化,饶是夏谨亭见惯俊男美女,一颗古井无波的心仍狠颤了下。
“夏先生,这边请。”
侍者的声音传来,夏谨亭恍然回神,这才发现预订的位置恰巧在男人身后。
餐桌上叠着讲究的方巾,正中的白瓷瓶里插着艳红的玫瑰,静待姗姗来迟的客人。
夏谨亭思及正事,这才敛了心神,与那惊鸿一瞥的美男擦肩而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蒋宽却始终没来。夏谨亭一身中式穿着与优美的西洋乐、浓香的手工咖啡格格不入。
作为现代人,夏谨亭可以顶着众人的目光安之若素,书中的原主却被蒋宽明晃晃的冷落打击得无地自容,彼时原主处在陌生的环境里,像只误入狼群的羊羔,窘迫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想到原主凄凉的境遇,夏谨亭冷笑出声。
“先生,这是本店赠送的甜点。”夏谨亭正等得百无聊赖,面前忽然摆了一小碟艾香青团。
许是侍者见他久等,特地贴心送来的。
夏谨亭胃里空空,被清新的香气勾得食指大动,也顾不上等那劳什子蒋宽了,索性吃起来。
这会儿饭点已过,侍者们清闲下来,压低声儿聊天:“厨房做的艾香青团闻着真香。”“可我听说,掌勺师傅正发愁呢,说是味道比奉城青团要差些。”
夏谨亭尝过青团,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冲那侍者招招手,眉眼含笑道:“让掌勺师傅往芝麻白糖馅儿里掺些水晶猪油,味道会更好。”
侍者双眼一亮,刚要开口,身子却被人狠狠地撞了下,险些站立不稳。
下一秒,夏谨亭面前坐了个人。
他穿着一身不甚合体的藏青色西服,衬衫前端皱巴巴的。
夏谨亭习惯看人先看着装,只一眼,印象分便跌至谷底。
“你就是夏谨亭?”来人皱着眉,一脸不愉。
夏谨亭默然。
“你说话啊,哑巴了?”见夏谨亭半天不应声,蒋宽失了耐性。
他受新思潮的影响,一心憧憬自由恋爱。即便真的要娶男妻,也该娶新式学堂里年纪相仿、性情相投的同学。
夏谨亭在他眼中,不过是个破落户出身的土包子,也就一张脸好看些。
看这一身打扮,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年轻人穿长袍马褂!蒋宽心下嫌弃,又见夏谨亭不声不响,以为他是个嘴笨的,态度便愈发轻慢起来。
殊不知夏谨亭看似不声不响,实则一直在察言观色。
夏谨亭行事,向来是不急的。
虽然眼前人未正式自我介绍,观之言行,夏谨亭也猜到这人是蒋家少爷蒋宽。
单从相貌上论,蒋宽的五官还算端正,两颧清瘦,瞧着倒是斯文,可一张嘴,那急躁的脾性和傲慢的态度暴露无遗。
果真如书中所说,蒋宽看不上夏家,对旧式包办婚姻很是反感。
如此,便好办了。
夏谨亭挺了挺腰杆,他原本坐姿便端正,这下更是风姿卓然。
“算起来,蒋少还欠我一句道歉。”他面上轻轻浅浅地笑着,如那阳春三月和煦的风,拂得人心间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