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算尽走到如今,也不过是一把趁手的快刀罢了。
这大概就是报应吧。
杭杨嘴角微微抖了抖,露出一个苍白至极、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监视器后面同时响起了一片惊叹声,路丘手一握紧:稳了!
但下一瞬,只见杭杨突然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抚上那孩子额顶的发旋。
坐在一边的刘导一愣,看向路丘:“跟剧本……”
“嘘,”路丘看都没看他一眼,“别出声,继续。”
演方家主妇的也是经验丰富的老配角了,当即顺着演了下去。
女人绝望到极致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希冀,她捧着孩子,胳膊抖着不停,一遍遍小声唤:“大人?大人?”
像是这么做能唤醒恶鬼的点点人性。
杭杨没说话,也没瞧她,只一遍遍轻轻抚摸孩子的头顶,从女人手中接过了啼哭不已的男孩儿。
他身体比濒死的枯木还要单薄,抱着个半大小子,整个人摇摇欲坠,但看向孩子的眼神却是柔软的。
“别怕,”杭杨捂住孩子的眼睛,低声哄,“别怕。”
大概是他的声音太过轻柔,那孩子当真止了啼哭。
杭杨袖间寒光一闪——划破了放在孩子脖子处的血包。
路丘对着对讲机大喊:“切近景!”
镜头由远及近,鲜红的“血”顺着杭杨的白到几近透明侧脸往下淌,像一株曼珠沙华,妖冶怒放。
他把孩子的“尸体”好端端放在院里院里一株桂树下,扶着树干缓缓起身。
他抬头看了看天,又用长袖掩住口鼻撕心裂肺咳了一阵,随即转身,一步一踉跄朝府门慢慢走去。
“调机位!”路丘对着对讲机骂,“拍什么侧身!拉远,拍背影拍背影!”
天色临近傍晚,镶在云边上的那抹红霞极漂亮,摄像从杭杨远去的背影直接续上了一段空镜,给了这段长镜头完美的起承转合。
“卡!”
在导演组一浪高过一浪的掌声中,路导拍案而起,以得天独厚的大嗓门声压全场:“这个镜头他妈必能载入史册!把杭杨请过来!老子要亲吻他![1]”
但众人左右等了会儿,就是不见杭杨人过来,路导正拿出手机想打电话,杭杨的助理陈絮从人堆里有点艰难地挤出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对着一堆大佬战战兢兢开口:“路、路导实在不好意思,小杭老师可能那什么……他先走一、一小步……”
“哦、哦,”路导笑笑,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小事情小事情,孩子心里有波澜正常,本来今天就拍完了嘛,大家收拾收拾,今儿早点回去!算小杭老师给大家放个小假!”
众人雀跃起来,铆足了劲开始收拾东西。
陈絮一边赔笑脸,然后匆匆忙忙又从这群快乐的人里挤了出去,她赶紧攥着电话拨杭杨的电话,但和刚才一样:还是关机。
陈絮急得手都开始都,刚刚抹去的冷汗又冒了出来,正要再打一遍,一个陌生的号码突然打了进来。
她愣了一下,接通后,一个意料之外的低沉声音传出来:“喂,陈絮是吧。”
陈絮心里一咯噔,眼前有点发黑:“杭!杭老师!我——”
“杭杨在我这儿,他让我告诉你一声,让你不用着急,”杭修途用他标志性的沉稳声音继续说,总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安定感,陈絮脑子里紧绷的弦终于慢慢送下来,“这是我的号码,你存着,以后有事别找唐伊,直接打我电话。”
挂掉电话后,陈絮还晕乎了一阵,然后才突然反应过来,赶紧手忙脚乱把杭修途的电话存好。
她又盯着屏幕上的那串数字看了几遍,才小心翼翼把手机揣进怀里:我有杭修途的电话了……天呐,我有杭修途的电话了!
杭修途的保姆车里非常安静,两兄弟都在最后一排,杭修途坐在窗边,杭杨则静悄悄枕在他腿上,小毯子下的身体蜷成一团,连呼吸声都很轻,像只睡着的小猫。
杭修途一只手搭在他背上轻轻地拍,一双眼睛里含着说不出的专注。
刚刚杭修途刚拍完一幕戏,正准备继续,像是冥冥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突然转过头,随即一眼看见了悄无声息站在大树后面的杭杨。清瘦的身体被树挡住了大半,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就那么远远望着自己。
杭修途感觉自己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什么轻轻戳了一下。
他当即去找李昱强导演:“不好意思,李导,我今天有点急事,只剩一场戏了,明天我们抓一下进度,您看可以吗?”
杭修途鲜少请假,更别说耍大牌,在剧组风评好到可怕,李导自然不好拒绝,二话不说就点了头,工作人员也都稀里糊涂但兴高采烈地回去了,AB组齐刷刷早早收了工。
杭修途在前面走,杭杨很默契地在后面跟着,转过一面墙,眼看人流稀疏下来,杭修途才在一小片林子里停下脚步。
杭杨走到他面前,垂下去的头慢慢抬起来,眼里像含着一层雾气:“哥……”
“怎么脸色这么差!”杭修途心里一惊,条件反射把杭杨拉倒自己身边,一只手就能把杭杨的右手轻松包住,“手也是冰凉的。”
“没事没事,”杭杨赶紧摆手,左手在脸上使劲蹭了蹭,“是化的妆,哥你看!”
见杭杨擦掉一层薄妆之后露出带着点血色的肌肤,杭修途稍稍悬起的心才落了回去,他手落在杭杨头顶揉了揉:“为什么来找我?”
杭杨没说话,停顿了数秒,就在杭修途打算继续开口的时候,他突然先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了哥哥的腰,整张脸埋进杭修途怀里:“……哥我累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他们都觉得我是叶璋,平时喊我都叫‘叶璋’或者是‘小叶子’,我自己也觉得好像应该是这样没错……但我突然就觉得好累呀。”
杭杨又抱得紧了点,杭修途感觉自己胸口处的布料有点微微地潮湿,但布匹是黑色,水渍浸在上面也看不出来,他索性当作不知道,只轻轻按住杭杨的后脑勺,像是鼓励他继续说又像是安慰:“嗯。”
“我突然就觉得好累啊……迷迷糊糊地我好像听见哥在叫我名字,特别特别清晰,不是‘叶璋’是‘杭杨’,然后再一晃神,我就到这儿来了。”杭杨的声音越来越软,刚刚戏中的霸气侧漏荡然无存,杭修途看着埋在怀里的弟弟,似乎又看到了当时蜷在家里沙发上的弟弟,软软的、可爱的、爱撒娇的……像个糯米团子一样。
“哥,我想你了。”杭杨脸在杭修途怀里蹭了蹭,像是突然害了羞,不作声了。
杭修途却轻轻把杭杨推开了些,他一只手抵住杭杨的下巴,极轻柔地往上抬了一点,两双漂亮的眼睛在霞光中对视,杭修途又揉了揉杭杨的头:“杨杨。”
杭杨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滴大滴的眼泪当场就落了下来,他“啪”一把捂住脸,声音里全是慌张:“不是的,不是的!哥我不想哭的……”
杭修途没说话,动作轻柔但不由分说地拉开了杭杨捂在脸上的手。
杭杨两只手被捉住,但还是躲闪着低下沾满泪水的脸,脑子里全是埋怨自己怎么这么不中用,但眼泪偏偏就像关不上的阀门,似乎偏要把大半个月来的疲惫统统流干净才罢休——
“没关系,”杭修途突然把杭杨一把按进怀里,杭杨昏昏沉沉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将他低沉的声音听得更清晰,“没关系,说好的,只在我面前哭。”
杭杨感觉自己浮浮沉沉的生命里从没见过这样一个能给人由衷安定感的男人,他紧紧抱住杭修途,像在风雨漂泊的海面上驶进了码头,从此所有风雨都不再可怕。
他靠着杭修途沉沉睡去,这么久了,杭杨终于又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清晨,杭杨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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