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是有点装模作样的心机在身上的,在只有卫瓒能看见的角落,故意唇角绽开丝丝缕缕笑意。
眼见那小侯爷变了脸色,却骤然垂眸,做一副凛然受辱、柔中带刚的模样:“小侯爷出身高贵,应当以德服人,不过口舌之争便要以力屈人,沈鸢恕不能从。”
装得好一副铮铮风骨,引得学正更为震怒。
他垂眸时,心底便隐隐蒸腾出一丝窃喜得意来。
卫瓒看向他,那双总是慵懒风流的眼睛含了一丝不屑,道:“沈鸢,你得意了?”
“总玩这一套有什么意思,有本事,你就一直装下去。”
那快意又仿佛让水泼熄了似的。
他在卫瓒眼底审视形容可憎的自己,含笑道:“必不负小侯爷所托。”
沈鸢那时候只想让卫瓒挨一顿训斥、抄一抄书,他们平日里这样的摩擦有许多,沈鸢自知自己居心不正,的确是想瞧一瞧那傲慢恣意的小侯爷吃瘪的模样。
但没想到,这回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卫瓒挨了家法,足足二十军棍。
也是这事儿碰巧,从学正那传到卫瓒父亲、靖安侯那边儿。
靖安侯是个直脾气,也不管卫瓒动没动手,先把自家儿子一顿揍。
理由也很简单,沈鸢是友人遗孤、父母双亡,还体弱多病、见风就倒,借住在他靖安侯府。
他就是一万个不是,你小子绕着走就是了,怎么还动起手了?还把人往墙上按?
出了一丁点儿的事儿,你家老子都对不起沈家夫妇。
骂骂咧咧就把军棍请出来了。
想到沈鸢那温文尔雅的可怜病公子模样,再看看自家儿子肆无忌惮无法无天的德行。
揍谁连想都不用想。
当夜卫瓒领家法二十军棍。
一声没吭,咬着牙回去,跟没事儿人似的,就是眼神儿吓人。
沈鸢当夜越想越忧心忡忡,遣人去给卫瓒送汤药,知雪跟他如出一辙的戏精,低眉顺眼说:“公子惶恐,请小侯爷原谅。”
汤药用的是上好药材,疗伤镇痛的方子。
却见那小侯爷摆弄着匕首,冷眼柔声,只嘴角在笑:“汤你端回去,让你家公子自己留着喝。”
“教他从今往后,可千万别撞在我手上。”
当夜沈鸢不声不响,那叫一个面沉如水、不动如山,端的是一身大将风范。
然后……连夜收拾行装去寺庙进香,好几天没敢回去。
知雪小声嘀咕,说:“感情公子还知道怕呢。”
沈鸢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怕什么。”
屋里拢共就三个人,门口抱剑的照霜素日寡言,开口便是会心一击,只淡淡问:“公子,那您跑来庙里做什么?”
沈鸢连眼皮都不抬,只说:“静心。”
照霜看了一眼自家公子一眼,没好意思说,您看着不太像静心,像是去躲难去的。
人家年轻公子都求功名求姻缘求身体康健,独独他家沈公子求了一把平安符回来,箱笼里头塞着,衣服里头挂着,足有十几个。
她给他收着的时候看了几眼,正面“平安”两个篆字,背后用金线绣着“免遭血光之灾、免遭皮肉之苦、免遭匪盗之患”。
也不晓得是哪路神佛,兴许是专管小侯爷那位混天混地的匪盗的。
还怕一个镇不住,须得十几个有备无患。
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又是嫉妒,又是害怕。寄人篱下,偏偏又不愿意示弱。
知雪还在那叹:“公子又惹不起他,又爱招惹他。”
“图个什么劲儿。”
沈鸢不语,半晌才垂眸轻飘飘一句:“不过是心有不甘,怎么他就这样好运道。”
生来便样样都好,父母疼爱,地位崇高。
身体康健,武艺更是天赋卓绝,年纪轻轻名动京师,谁见了都得喊一声小侯爷。
照霜闻言怔了怔,说:“公子,各人有各人命,强求不来。”
他说:“我也没强求。我就是……”
就是什么,他到底是说不出来,盯着自己搁下笔的手。
半晌才嗤笑一声,想,他就是卑劣下作罢了,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就这会儿闲话的功夫,门外忽听人通报有侯府访客,小沙弥引着一人进了门。
沈鸢一瞧,是个正是那卫瓒身侧伺候的随风。
进门恭谨周到地行了一礼,便听那随风道:“沈公子,属下是替主子传口信儿来了。”
沈鸢面色冷凝,耳朵竖的跟白毛兔子似的,严阵以待:“小侯爷有什么吩咐?”
随风却犹豫了一会儿,有些尴尬。
咳嗽了一声,凑近了,才字正腔圆说:“……他想您了。”
沈鸢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随风尴尬得无以复加,咳嗽了一声。
把原话重复了一遍。
“……他让这二十军棍打醒了,想您想到骨头里了,就想让您赶紧回去。”
在场众人齐齐打了个哆嗦。
沈鸢听得头皮发麻。
随风说得头皮发麻。
沈鸢试图用眼神儿确定这句话不是在威胁他。
随风自己也迷茫的要命,小侯爷说这话时的神色三分真两分假,还带点坏心思的,谁也看不出是个什么意思。
两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
房间里头死一样的静。
还是沈鸢先开口,说:“随风大哥。”
随风硬着头皮“是”了一声。
沈鸢说,在下有一事不清楚。
随风说,沈公子客气。
沈鸢迟疑了一下,小声说:“咱们侯府的军棍……不是打脑袋上吧?”
好好一个卫瓒。
怎么几天的功夫,就疯了呢。
第3章
沈鸢傍晚时回的侯府,卫瓒怕把人吓着,才没半夜赶去瞧,翻来覆去烙了一宿的煎饼,第二天一早,才顶着黑眼圈去了国子学。
进门儿时还没早课,沈鸢这时候还跟他不在一个堂。
却见几个旧时的狐朋狗友正凑一堆儿,勾肩搭背玩六博棋,为首的唐南星眼见,喊他:“卫二,你没来这几天,可让那些书呆子嚣张坏了。
“前儿传来风声,说圣上要来视学,一个个牟足了劲儿要出风头呢。”
卫瓒这位小侯爷,年少盛名,所从者众,走到哪儿屁股后头都一堆人前呼后拥,很有些派头。
前世树倒猢狲散,倒是唐南星还惦着他,为了去诏狱见他,让家里揍了好几回,只是那时风雨如晦、到底也没能成。
那时还是沈鸢告诉他的。
说卫瓒,好歹有人还惦记着你。姓唐的也好,你旧日那些狐朋狗友也罢,就是为了这些人,你总得活着,爬也得爬起来。
他那时在诏狱中坏了腿,历丧亲之痛,被痛苦折磨的几近病态,阴森盯着他说:“沈鸢,我若爬起来了,第一个打得就是你。”
沈鸢就一瞬不瞬看着他,轻声说:“好。”
“你若爬起来,我让你痛打一顿。”
言犹在耳畔。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才有了几分实感。
唐南星这时候年岁也不大,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纨绔相,凑过来笑他:“卫二哥,你屁股开花了没有?”
他扫他一眼,说:“你屁股才开花了呢。”
唐南星嬉笑说:“装,你且接着装,谁不知道,你让侯爷揍得飞沙走石屁滚尿流,骂了沈鸢整整一宿。”
飞沙走石且不说,谁传出来的屁滚尿流。
“为了一个寄住的,倒让你这正经小侯爷挨打,还让他今天大模大样来学里。”唐南星道,“卫二,你什么时候脾气这么好了。”
他懒得说他,却又顺着坡往下问:“沈鸢今天来了?”
唐南星便挤眉弄眼、神神秘秘道:“他一早便去了文昌堂,还让你家那两个人带走了,你等着看乐子吧。”
卫瓒面色一沉,立马觉出不对味儿来了,说:“哪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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